第七十二章 山吹舞
现实残酷,我们的情爱已经成了毫无用处的装饰品,而事实上,我连想都没有想过要问他你可不可以放弃皇位放弃天下?
他所面对的难和苦,我又怎么不了解?
福王那一出,根本不是说平就平的,虽说从今年开始赋税比往年有所增长,但地方官顶的压力太大,已有人带头罢工。东海巨富们也趁机要挟,谈条件,要求放开海上贸易的禁令……政事一桩接着一桩,他就连休息的时间都少,常弄得生了病。我是心疼却帮不到一点半点,偶尔解闷挠痒都到不了点子上,就这样还要让他来为子嗣无继焦心,为女人争斗分心,我于心何忍?
若德妃姜氏离世,皇帝因思念爱妃,顺势收了德妃的孪生姐姐以缓解亡妻之苦,也说得过去。这孩子的由来,其实都不用解释,他们大可再生,生他十个八个的,还用着解释么?至于太子啊,继位啊,都是将来的事,远着呢。如此他的现实问题得以解决,而我的苦并没有比留在他身边要多。
思念么?自然是思念,可就连甄向晚都明白的道理,我怎会不懂?得到并不是最好的结局,我是宁可他心心念念着我的好,得一个寿终正寝。硬是要在一起,会争吵会怨恨,最后落个一生枉费,即便爱着又能如何?深知自己没有茶花女那样高尚,仅是自私地想要把我们的情爱速冻在最美时刻,带着这美好获得新生,就算未来不可知,前途茫茫,这一切都只是愿望,我亦别无选择。
独自坐在凉爽的夏夜里,静静等待,身边的艳黄棣棠被夜笼罩,蒙上了淡淡的蓝光。日本人把棣棠花叫做“山吹”,诗人说,“山吹凋零,悄悄地没有声息,飞舞着,泷之音。”而我,将看不到山吹的凋零。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
三日过去,昮淳没有答复。
我自明了他的挣扎,他所期待的梦一般的姜美苏早已不复存在,那句“朕竟在你的身上看见贺兰凤的影子”足以说明一切。而他也知道,不顾我的意愿私下处死姜美芽会招来我的鄙视和愤怒,所以,迟迟下不了决定。
半月后,皇帝昭告天下,德妃姜氏抑郁成疾不治而亡,朝中曾盛传恶言者一品诰命夫人司马甄氏免封诰命,交还玉轴鸾锦诰书,以儆效尤。听到这几句,我却不知道自己是何种心情,他终究是允了,向现实低了头,顺带还把弄死小三的司马夫人也给罚了,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话好。
想必是一切都安排好了,假戏做得跟真的一样,德妃姜氏的灵堂摆满了洁白的蔷薇,花儿随风轻摆,庄妍馥雅,那景象虚幻,恍若隔世。
早几日开始咏春宫的宫人陆续被调走,最后只剩下红莲。
我坐在自己的灵堂里,对红莲说,“你是有机会的,要好自为之。”
她眼眶红红,看着我默默不语。
“一早我怀疑过你,我的不孕……可后来钟子羽要害我,是你从中破坏,我都知道。你觉得我薄情寡义么?就这么离开。可有些人的好,我会记得,比如你聂红莲。”
她闻言痛哭起来,“娘娘这是何苦,皇上对您真真是一心一意的啊……”
“傻丫头。”我微微笑,“所以才要走啊,难道等他三心二意了满身伤痛心死才走么?”
她说不出话来,不知道是不明白我的逻辑,还是找不到话来反驳。伸手抱了她,柔声道,“你心眼太实,跟其他女人斗是要吃亏的,但男人不喜欢耍心眼斗心机的女人,你永远不去掺和,尽心对他好,总会有回报的。”若说早先她因为心软而替甄向晚送信被我错怪,到了现在我还看不清她的为人么?
“娘娘……”
“从今以后都不要再开口说话,自保,懂么?”
她含着泪,用力点头。
“好了,你去准备笔墨,我写封信。”
穆真是唯一我需要交代的人,只有她心向我,明白我。卢氏与二哥,都因为怀着对姜美芽的歉疚,而负了我,故无需顾忌他们的感受。再者,姜美芽会知道我没死,那么就由她来选择告不告诉他们真相吧。
坐在窗前,伸手拨了灯芯,那火苗就跳脱出来,变成一个小恶魔的样子,舔舐着空气中的忧伤。
“穆真惠鉴,见字如面,我终于要逃出这高墙,奔向未知的远方。你大可羡慕,想念,但不必问我为何,以及将去往何处,我亦无答案。得知己如你,何其有幸。若有来生,再相见。”
没有写得格外伤感,只是想让她知道我没死这么简单。可我的心,已经开始微微疼痛起来,为这永世的分离。曾经喜欢的一个医生兼作家托马斯·布朗在《瓮葬》里写,“生命是束纯净的火焰,我们依靠自己内心看不见的太阳而存在。”这一句,送给将要远行的自己,作为信念。
长夜如昼,夏日晨曦微露,光线从窗楞缝隙投射进来,柔和的粉橘色,如透明的翅膀一样轻盈,这,便是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