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浴

辰时一刻时谢府正堂的门被从里推了开来，谢衔月一身白色劲装，略显疑惑从里面走了出来，垂着眼，指间的信笺落入晨日的阳光里，边缘被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

纸封之上没有任何刻印，只用特制的透明漆封住了信口，瞧用纸的图样与封上印着的暗纹，看上去就像每个月底下例行上报给她的情报没什么两样。

只是这东西向来都是直接送到她的春景堂，这回却是由相府的管家当着谢相的面呈递给她，也不知里头有什么门道。

谢衔月低头嗅了嗅信上若有似无的香气，正欲返回静舍继续练剑的身形一顿，眼底的神色亮了一瞬。

她将信笺掩在略湿薄汗的外衣内，脚下一转，便提步踏上东边的回廊。尽管已经猜出了写信之人是谁，但谢衔月的心中不免又升起新的疑问，心下还有些惴惴，然而面上神色却不显，仍然是平日里的模样，匆匆向春景堂的方向走去。

廊下早已有一列侍女等待着进正堂，手里端着的梅花式洋漆盘上摆满瓜果茶点，她们垂着头，整整齐齐向谢衔月福身行礼，口唇却紧闭。她们都是哑女。与平常下人不同，这些侍女衣着皆为清一色的樱粉，每个瞧上去容貌姣好，如同寻常人家的小姐一般，因为常侍奉在正堂，才特地用颜色加以区分。

这列侍女经过谢衔月身旁的时候，脚步竟轻如浮萍临水，半分窸窣的声响也无。众女都小心翼翼地垂着头，唯有一人悄悄抬头迅速瞥了谢衔月远去的背影一眼，目光一凝，眨眼间又回身低下了头。

正堂靠近西侧，与东侧隔了一个偌大的墨微园。园内竹林楼阁，亭台水榭，清池花圃，飞起的檐角坐着几尊小石狮，虽说她与萧清临的婚期定在了四月初九，现才是二月尾，不少廊檐下已经挂上了红绸系着的红灯笼。

不消一刻，她已经穿过大半个园子，正要踏出墨微园之际，却迎面撞上了自己的贴身侍女兼心腹锦画。

“小姐！”锦画看见她时眼中一亮，快步迎了上来，“可算见到小姐了，奴婢方才跑遍了整个园子，就是没瞧见小姐，这才知道谢大人将小姐唤了去，”还没等谢衔月开口，她说话间已抽出淡粉色的巾帕子，拭去谢衔月额间与后颈的薄汗，往她耳旁凑了凑，压低了声线道，“奴婢有要事禀报……”

谢衔月伸出一根手指止住她的话头，张开口却轻声提起另一件事。

“竹青可来了？”

陈竹青与她约好了今日要去南华寺赏桃花祈春福，估摸着也是时候来消息了。

“就快了。方才陈家有仆人来报，马车大概半个时辰后候在东角门处。奴婢先侍候姑娘沐浴更衣为先。”

主仆二人说话间，踏过笔直的青石板道，一径移步到春景堂。

春景堂位于园东，不近主道，距最近的东角门不足二里，虽然偏僻，然而堂内栽满青竹，兼有溪流穿过，曲栏干影，龙吟细细，水声潺潺，颇有种清幽的韵致。

步入堂内，正是好风生翠幕。迎面扑来的除了微凉的、夹杂着竹子味道的春风，还有各种药草干涩的香气萦绕在鼻间。

京城内常常流传，谢府的嫡小姐“自幼体弱多病，常驻江南寻医养病十数载”，直到两年前方才入京，入京后的身子也不大好，大病虽无，小病却不断，因此极少出门。

这样的传言自然也是谢相命人放出去的，但是遮掩了她的身份，也要要让她“相府嫡小姐”的身份不被人怀疑。因此向外称她素来喜静，不喜人多，因而这儿除了谢衔月与锦画，与固定时候来“煎药”的婆子，基本不会有他人踏足，而四海八方的名贵药材却源源不断地送进来，近日里更是添了一些活血化瘀、淡化疤痕所需的药材，将她扰得甚是不安宁。

双手抵着槅门，锦画不动声色地往两旁看了看，确定无人方才关上窗，顺手把门栓落了，关上了门。

转进内室，隔着一道竹叶吟溪屏风，屏风内热气蒸腾，不断有乳白色的雾气氤氲升起。

屏风上人影微动，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窣之声。谢衔月兀自解开衣带，素衣垂落，坠在她脚边，浴池的水汽将白色的衣料浸得微微发透。

浴池旁摆着一面两人高的齐身长镜。谢衔月面朝长镜，微微侧过身。

如花似玉的娇柔容貌下，这具身体清瘦却并不孱弱。流畅的肌肉线条随着挽起的手臂隆起，背部满是新旧交错的伤痕，红青交杂，将白皙的皮肤染得一片斑驳，在朦胧的水雾中看着也颇为触目惊心。

她盯着镜内的倒影，陷入了沉默。

曾经，谢衔月几乎可以数得清身上每道疤痕的由来，也会在清寒的深夜里望着一处完好之地也无的脊背，对着镜子潸然泪下。

然而时光似水，再多的苦难，再多的绝望，也随着新生的皮肉寸寸将陈旧的疤痕覆盖，而隐没在完好的肌肤底下，暗暗发酵成为不能言说的隐痛。

如同十四年前，那场透露着重重危险阴谋，将她的父母兄弟尽数埋葬，并把她的记忆尽数焚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