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五次了。
绣棠对面坐着秋浓。她今日未带琵琶,也未带侍女,又来西厢房找她闲话。
她们实在没什么交情,可详解为绣棠的丫鬟每夜找秋浓透露情报的关系,简而言之,是对手。近来秋浓来得却很勤勉,说是府中无人聊天。
这理由扯出来简直令人发笑,也不知和她一个聋子有什么好聊的。
无人先开口。秋浓低首,行动间自有弱柳扶风之态,莹白指尖掀起茶盏,轻哈一口气,水雾弥漫在她们眼前,才在纸上动笔。
“棠妹妹,我们都是宫里出来的,也合该互相照应,你说呢?”
绣棠淡淡回应:“我是残缺之人,劳烦秋姑娘照应我才是。”
秋浓听完险些把纸捏皱,又挂上和煦的笑容。
每次来找这位棠姑娘,她的回应都不冷不热,表情也是爱答不理,力道像打在棉花上,送她的礼物倒是照收不误,却又不如那个丫鬟一样,能察觉眼中对财物的急切。只是主子下了拉拢为己所用的死命令,秋浓不得已每日都来西厢闲坐。
依照靖侯的老谋深算,她的往返不知惹了多少探子注意,拉拢的进展却还是毫无起色。
“棠妹妹说笑了。如今世子喜爱信任的也是妹妹,听说近日连书房小厮都不拦人了,可不是妹妹的福气深厚?”
府中的书房是禁区,无论主人是靖侯还是世子。秋浓几次想借送汤水的名义,尽数被门外严阵以待的小厮拦下,前日却亲眼看着世子唤绣棠入内。
今日又聊不下去了,以笔代说写得手腕酸疼。秋浓不动声色地甩了甩右手,想起密信中的最后一句,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闲聊。
“妹妹留步,不必送了。”
被劝以留步的主人并未有起身的意向,倚在圈椅上,眼睫下垂遮挡住眸光,看不清神情。
绣棠有些累。她宁愿靖侯府和寻常女眷待的后宅一样,花些心力脑力,和正室妾室们拌嘴算计,总不会到现在这个地步。
白天和一个皇帝的细作闲聊。听秋浓说些宫中荣华富贵和困在侯府的不得志,话里含义丰富,她并不想听懂,掺和进这些高位之人的斗法里,死的总会是她。
夜晚为一个身份复杂的靖侯世子磨墨,还要忍受守门小厮冰冷的眼神,仿佛她有何不轨之处就要血溅当场。她接连在书房给天杀的戚云崖磨了半旬的墨!每天一个时辰!
戚云崖在朝中挂的是闲散职务,也不知哪来那么厚的文书要看,点着灯烛也要抄写完毕。
绣棠心里把他痛骂一顿,转头还是恬淡的笑容,照例晚上去书房伺候笔墨。
从西厢到主院,长廊在月色下蜿蜒,泼墨一般朦胧,只有疏疏几笔杏花影落在地间。绣棠一路踩着影子,裙袂在晚风中扬起,与守门的小厮点头问好,停在戚云崖书房门外。
半敞的门内,他宽袍松散,眉目疏朗,执笔的手骨节分明,烛光里指尖泛着玉色,清癯与有力矛盾结合在一处,落笔时也有了锋芒。
绣棠总觉得他手中拿的不是纸笔,是能杀人的刀剑,才与这只手相宜。
片刻,风吹偏了烛火,站立的人影越拉越长,影子边缘落在纸上,蔓延到戚云崖手指边缘。绣棠觉得有些奇妙,影子相接,好似他的手触到她的发丝。
案边青年抬首,唇边含笑。他惯常都是笑着的,今日却格外给人真心实意的错觉。
绣棠很少遇见完全猜不透的人,戚云崖绝对是其中翘楚。不知他表露的高兴是真的,还是想让她看见的。
“世子。”她轻唤一声,侍立在一旁。
戚云崖不曾避讳她在身边,翻开一本崭新账册。绣棠离得很近,戚云崖恍然觉着这几日书房烙上了她的气味,幽淡的,不起眼的杏花香,将他也沾染,触到后竟也有些不舍。
他坐着,绣棠站着,影子交叠。
这样的日子是长久,还是短暂,也只看明日如何。
戚云崖无需开口,只是抬头一眼,绣棠走近磨墨。冷白的手执烟灰的墨锭,斜推时自有节奏韵律,墨锭与砚台前后磋磨,松烟墨特有的松香氤氲开来,有些苦涩。
绣棠向来很知趣,磨完墨退回原地,继续做一个安静的侍女,随意将目光落在戚云崖的手腕,像竹节,像玉石,唯独不像血肉之物。
看着看着,一个时辰也过得快,绣棠掐着点准备回房中。
忽然有人握住她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绣棠感受到他手掌的宽大,光滑得完全不像她入宫那日瞥过一眼的银面将军,带着轻微凉意,将她拦在原地。
他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轻声道:“明日记得来。”
在频繁的试探结束后,戚云崖很久没有在她面前开口,像是对她耳疾的怜悯和尊重。他的音色清澈,眼神柔和,怀着期待,仿佛怜悯发酵成怜爱。
绣棠等着他在纸上书写,戚云崖却放开扣在她腕上的手,摆手让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