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品

便有乾元殿的内官过来单独呈了一碟菜肴给贵妃，粉彩盘龙的碟子是天子御用的规制，可菜肴已然没了形状，显然是动过筷子的。

小五正好奇，内官捏细了嗓子唱道，“陛下在席上尝了这道鸡汤煨鱼脯，觉得甚好，请贵妃娘娘品尝，特传口谕：‘贵妃若也觉得好，便叫小厨房学去，朕往后去你宫里，也常能吃着。’”

贵妃莞尔谢恩，当即尝了一筷，点头称好，近身的侍女立即遣人吩咐小厨房去了。坊间传闻的二十余年盛宠不衰是真的，贵妇们纷纷艳羡夸赞。

到底是见惯了恩宠，贵妃并不喜形于色，只叫贴身的女官去花圃中挑些名品牡丹进来，她亲自选了红、紫、黄、白四色各两盆，差人送去乾元殿谢恩，请天子与国之栋梁共赏。

酒过三巡，舜夫人已觉疲累，小五更是乏味，趁着众人一一向贵妃祝酒偷溜出来，在朱漆画廊下闲坐，乾元殿那边灯火辉煌，歌舞曲乐远胜于此，而热闹非凡的御花园已人去园空、夜阑云散。

不久便见顺着乾元殿向此的御道上依稀走来个人，想是天子赏完花又送了什么东西来贵妃处，若要这么下去，还不得陪他们夫妇二人玩到天亮？

等人走近些了，小五方才认出来，正是早先见过的书生卫选光。他今日换了身龙胆紫的绸子外袍，双手捧着一个纸卷，昂首阔步地从殿前过来。

好玩的这不就来了！

她走到亮处的一盏花灯底下朝卫选光招手，“卫小郎！”

卫选光果然看到了，加快步伐走来，托着纸卷问礼，“舜小姐也来赴宴。”又朝两旁看看，“今日没带贵府的姑娘一起来？”

小五低头拢手虚虚回礼，起身时已藏不住笑意，“什么小姐姑娘的？你看我的头发长出来没有，再想想我是谁。”

卫选光一愣，瞧着她的面孔，旋而也笑逐颜开，“认错了认错了！姑娘眼下有颗美人痣，不知你家小姐有没有？”

满嘴姑娘、小姐的，可不就是把她当作丫鬟了，小五赌气，“自然是没有的！眼下的痣称作泪痣，凭什么改名作美人痣？我们都是父母亲的女儿，又凭什么把姐姐作小姐，把我作姑娘？”

卫选光见她不悦，略显局促，不安地看着鞋面，解释起来也磕磕巴巴的了，“姑娘误会了，在下，在下并非贬低姑娘，只是不能逆天下之风俗，将钦天监的批呈当作耳旁风。小姐是小姐，姑娘是姑娘，哎，姑娘也是小姐，只是理清楚了，才不损二位的声誉。”

他说完这一大段话，才微微抬眼。只见她捂着嘴偷笑，方知是她故意捉弄，这才释然，“痣长在美人脸上，就是美人痣了。”

做惯锦绣文章，今日竟脱口这样的混账话？

他自己也难以置信，愣了愣，从脖子红到了发际，耳廓滚烫地忐忑起来。

小五也没听过这样的称赞啊！一下子飞红了脸，瞥见卫选光眼神闪烁，也不知该看哪里才好。他头发极黑，鬓角也生得好看，将来若蓄须，定是一把美髯。

卫选光探了探袖袋，犹豫着掏出一柄折扇来，至宝一般递出来。

是梅妃竹的扇骨，也坠一枚玉玦，与初七马车上递进来的那一柄有九成相似。小五不接，“卫小郎又有什么物件要我代传，便亲自去我家里吧。”

“是给你的，那日见你喜欢，就想着……这把虽不比湘妃竹，但也是南方来的献贡，不是凡品可比拟的，你愿意就收下。”

小五气得直跺脚，冷着脸不接，“湘妃竹的正品给了舜家小姐，梅妃竹的赝品给舜家丫鬟，你怕是觉得物尽其用，很是值当呢。”

他更局促了，不由急切道“不不不，我只有这个……若将来再得了御赐，全都给你！”

他直直盯着她，可闪闪烁烁的眸光像老家庄园里的小动物一样，催着她出门撒野的小狗儿，还有躺倒了喵喵叫的小猫儿。

若说不喜欢，那是假的，她抿着嘴角从他手里一抽，梅妃竹骨触手生凉，却熨帖得身上暖洋洋的。

卫选光见她收下，长舒了口气，端着纸卷向集贤宫小跑去了，“我有太子新诗呈送贵妃娘娘，告辞了。”

她便坐在廊下，想好好赏玩一番，唰得抖开扇面，竟也是空白呢。不是敢为太子改画嘛，怎也不画好了才来送，她嘟嘴嘀咕，下次吧，下次叫他拿回去画好了再重新送来。

只是不知下次见面是何时呢……她好生收进袖中，回了宴席上。

卫选光还在对答，为贵妃描述太子作诗的场景，从选题立意讲到修辞技法，叫她一个并未听得全诗的局外人也格外津津有味，更笃信太子做了首绝妙好诗。

他清朗如明月入怀，鸦黑的发髻泼墨一般，鬓角青稚像刀裁过，闲庭信步、侃侃而谈，这才是敢为太子改画的那个卫选光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