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
陈逝知道自己有病,但他现在还是觉得自己挺好的,除了不想见人,其他都挺好的。
所幸也没人来打扰他,他就这么一天天地在天台的小隔间里消磨着日子。
外界的风风雨雨仿佛和他毫不相干,他每天也保持着作息,甚至久违地启动了一下从买来就当晾衣架的跑步机。
至少白天是这么干的。
到了晚上就是整夜整夜地失眠,小阁楼里的灯长亮不灭,空荡荡地悬在头顶,他偶尔看画看累了也会抬头看看灯,有时觉得刺目才会闭眼。
那些画儿啊,陈逝保证自己闭着眼都能临摹出大概样子,手指触到哪里都能摸索出是哪幅画的哪个位置。
太熟悉了。无论是对这些画,还是对自己这个状态都太熟悉了。
他妈刚去世那会儿,他放弃了漫画,铆足了劲要往金融方向钻。
心里堵着一口气,冲昏了脑子,也不知道具体要怎么争。买来一大堆专业书从零开始,找了律师开始研究股份基金财务报表……那个时候也和现在一样,面上儿活得无比端正健康,也只有熬夜到凌晨,学到双目透出血丝才敢借着补作业的名头画自己的画儿。
素描纸、纸胶带、数位板……曾经碰起来无比熟稔的东西成为了他最后一根稻草。
陈逝不知道妈妈如果知道他放弃了漫画会不会生气,但他不能原谅忽视母亲的自己。
明明一直都知道妈妈爱画画,小时候顾琴梓会给他画连环画,晚上念给他听,有时起了兴致还会给他几幅画让他自己照图编故事。
记忆里的画色彩温暖,画面简洁明晰,跟他讲隔壁金毛今天踩了狗屎又踩了床单最后委屈兮兮来找她呜咽道歉,讲披萨外卖上一己之力保护披萨的三脚架宛如开天辟地的盘古,讲原来一滴水里的微生物有2000万相当于人类的一座超级大城市的居住人口……他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除了漂亮的大别墅之外全都来源于妈妈的画。
后来长大了开始自己画也有编辑点出了问题:“我看你的画老有一种看小孩子画画的感觉,明明内容那么冷酷现实,画出来跟涂鸦一样。”
他当时笑着说:“就是因为太冷酷现实才需要画的简单童真一点啊。”
不出所料,还是被拒了。
当时的他年轻气盛,不当回事儿——至少表面上看起来依旧我行我素。
但笔触骗不了人,一年之后再去那家杂志社投稿,编辑终于松了眉眼,大加赞赏:“不错,现在的年轻人就爱看这种画风!”
他终于吐了一口气,憋了大半年,好不容易能出单行本了,急急忙忙地把她带回家,想给顾琴梓看。
她也看到了,很幸福地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晚饭时将家里的张叔张姨全都叫过来,给他们分析设计工艺分镜艺术故事节奏把控云云,两个年近半百的人哪里听得懂,只瞧着夫人乐呵,跟着乐呵。
一顿饭,顾琴梓愣是没吃几口,喝的全是润喉的茶。从头夸到尾,陈逝都听得红了耳根,嘴角努力拉平却忍不住上扬。
顾女士睡前还特意将它摆在床头,把他叫到房间里笑着说,说的什么来着?
哦,想起来了。
女人笑眼盈盈,床头灯映着温柔眉眼,道:“你终于找到自己的方向,那我也可以去找我的目的地啦!”
什么目的地,陈逝没多想,彼时仍沉浸在一朝夙愿得成的兴奋里。他尽量地用比较平和冷静的声音说:“这是我的出道作,原本想在介绍栏里加上你的名字的,但人编辑说要高大上一点……”
陈逝摸摸鼻尖,没好意思再说下去,眼睫抬了抬发觉妈妈一脸“我懂我都懂”的表情,不由得松懈了心神。
“反正……”他瓮声瓮气,“以后等我再出名点,就把你名字加上去。”
“加哪儿?”顾琴梓好奇反问。
“加到我的自我介绍里。”
“谁家出漫画书带自个儿妈的啊!”
顾琴梓扬起眉,觉得好笑。
陈逝一阵沉默,最后只道:“你也可以不以妈的身份……”
“那怎么介绍我?”
“……那老师也行啊。”他顿了顿,自我肯定般的点点头,“就说你是我老师。”
好一会儿没听见答复,陈逝看向顾琴梓,只见自己的老师突然发起了呆,半天才做梦似的出了声:“原来我还有这个身份吗……”
陈逝皱眉,在她眼前挥了挥手,才唤回顾琴梓的一点心绪,只见她忽的笑了笑,眼里满是欣慰和期许:“好,那就说我是你的老师,记得把漫画画好看点才能写我名啊,不然我不认。”
陈逝一时无语,点点头算是做了承诺。
他在第二本开始进入制作流程,编辑问他要不要做设计彩蛋时才想起这个承诺。
——“算了吧,有也没人能看见。”
因为想看见的人已经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