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下)
海河市是一所临海城市,改革开放初期赶上了政策优势,于是有不少台湾人瞅准风口过来经商定居,算来也已经有小二十年。
但经商出海的冒险是自己的,并不是拖家带口的。
所以当地的台湾富商内流传着一条潜规则:本家老婆是照顾家庭的,身边带着的老婆是照顾自己的。说白了就是包养。
小姑的美容美发店开在一个中心城镇的郊区。
说是郊区,其实更像是中心城市周边的微型卫星城。前些年承包了中心城市转移的部分轻工业,带来了相当可观的人员流入,已经有了欣欣向荣的势头。
小姑也是在这个时候敏锐嗅到了美容行业的热潮,毅然决然地投身了美容行业,让美发事业退居二线。
她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遇见了李瑗阿姨。一个穿金戴银,出手阔绰但语言粗鄙的女人。
我第一次见到李瑗阿姨,是在一个困倦的午后。那时大雨瓢泼,燥热的空气裹挟着刺鼻的香水味道,直冲我的天灵盖。
我捏住鼻子抬头寻找味道的来源,看见了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人。
做美容的,最需要的是一张能够巧舌如簧的嘴。
小姑吃了从小语文不好的亏,嘴皮子并不算利索,但胜在为人真诚。尤其是那一双葡萄似的雾蒙眼,只稍瞧上你一瞧,就悄摸着溜进了你的心坎。
李瑗阿姨算得上是店里的老主顾。但正是因为是老主顾,才更需要花上心思来哄。一来二去,你一言我一语之间,一笔上万的单子已经敲定。
店面不大,因此只聘了一个年纪和我相差不大的姐姐帮忙。这会儿她正忙着给客人洗脸,自然是无暇顾及李瑗阿姨这边。因此小姑临时派我上阵,替李瑗阿姨洗脸。
我之前见过几次罗女士和姐姐的操作,因此做起来还算得心应手。等小气泡蒸脸的间隙,李瑗阿姨开口问道:“你现在是高中毕业了,在姑姑店里搞事?”
我把海藻面膜加水用拳头打开,接着分次敷到了她的脸上。
“不是,等假期结束了我就回去上学……”
“那阔以……”
后来,我跟着姑姑一起去参加他们台湾侨胞在当地举办的筵席。
也是在那天,我知道了李媛阿姨的身份。
李瑗阿姨和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亲昵地贴在一起,一口一个“老公”地叫着,席间又忙着给座上的每一个人敬酒。
桌上有一对奇怪的男女。
男人看起来行将就木,身边却围着一个看起来刚过三十的女人。他不时用父亲般严厉的语气苛责女人的言行举止,而女人只是习惯似地乖顺接受。
但真正令我毛骨悚然的,是男人有一下没一下地在女人手背上摩挲的枯槁的手。
他偶尔也会抬眼看我小姑和我一眼。
那是一双昏黄但是犀利得可怖的眼睛,带着几分审视的深究和无关紧要的淡漠。
更让我觉得脊背发凉的,是几乎全场的嘉宾都是这样的配置。
味同嚼蜡地吃完了整顿饭,表弟还在意犹未尽地念叨着,很久没有这么尽兴地吃过海鲜了,小姑只是侧身跟我说:“等照顾完李瑗阿姨就走。”
饭店门口的李瑗阿姨已经是烂醉如泥,却还在举着酒杯嚷着,要回去陪他老公的几个大哥再喝几杯。
其中有一对夫妇着急离开,却被李瑗阿姨给拉住了,说等会儿去他们家坐坐再走。
两人万般推辞,这才算是让李瑗阿姨给松了口。临走前,我看见那个女人拍了拍自己的胳膊,好像刚才有什么脏东西粘上去了一样。
小姑拉着李瑗阿姨让她先回家休息一阵,她还在举着酒杯不停喊道“喝,喝,喝啊,大家怎么不喝了?”
刚才大家都还在恭维着女主人真有“一家之主”的风范,结果最后陪李瑗阿姨回家的只有我们三个人。
走到中途,李瑗阿姨再也撑不住地要倒下来,我顺势从姑姑怀中接过了李瑗阿姨,把她抱了起来。
好不容易走到楼下,提早吃完饭的一对夫妇立刻围过来。年轻的女人惊叫道:“李瑗啊,你看你的命真好,喝醉了还有人背你。快让我来拍个抖音,让大家看看你今晚喝醉了的糗样。”
听了这话,小姑被彻底激怒了,推开女人伸过来的手机,帮着我把李瑗阿姨扶上了电梯。
戏演多了,演戏的人也就当了真。等到戏幕落下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觉得,自己不过是众人眼中喧宾夺主的跳梁小丑。
小姑替她擦眼角留下的泪,因为呕吐而沾满污秽的唇角。吐过一阵以后,她又爬起来让进屋的宾客先到客厅去休息,浑身喷满了刺鼻的香水,迈着虚浮的脚步挤到人堆中,继续她菟丝花的人生。
我站在空调风口,冷气环绕着全身。
我看着客厅里又开始吵闹起来的人群,才反应过来自己不过是一个过客,又有什么资格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