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秋九月，雾最浓的时候。

清早老张推开窗，看到白雾铺天盖地，如同一副巨大的迷宫图横亘在天地间，叫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不过老张倒不担心走错路，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快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足够他把每一株草、每一条道都摸的门儿清。

他带着铁锹、扫帚，走过一块块墓碑，逐一擦拭，然后再清扫干净周围的落叶。

做完这一切已经近十一点，老张抹把汗，放下手中的东西，在一千多块墓碑中穿梭，最后熟门熟路的来到一块墓碑前。

这块碑看起来和其他无异，但在老张心里它却是那么与众不同，老张粗糙的双手抚摸上墓碑，细细的摸着上面的名字——张成航。

那是他的儿子，一年前在地质监测中遇难，老伴伤心过度，三天后在睡梦中无声无息的也离开了。

家，一下子就散了。

但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老张亲昵的拍拍墓碑，就好像以前拍着儿子的肩膀一样。

老伴、成航啊，儿媳坏了孩子，孙子出生了。

新的生活要开始了，就不能继续陪着你们了。

白雾弥漫了近乎一天，直到傍晚，才终于散去。天地显现出它的本来面貌，这座墓园地处郊区，周遭一片静谧，远处飞鸟相继归巢，在巨大的血色夕阳下，成一道黑色的剪影。

门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敲响。

彼时老张正在擀面，听到敲门声，连忙搓了搓手上的面粉去开门。

门开的一瞬间，他愣了一下。

这是个年轻的女孩子，二十几岁吧，穿着一身黑衣服，很素净，她有一双很美丽的眼睛，瞳孔黑白分明，不染杂质，就如同这世界上其他被养的很好的女孩子一样。

但同时，老张从这双眼里看到了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苍远和悠久，仿佛经历过许多许多的风霜，最后一切都变得宁静而没有波澜。

“姑娘，你是来接班的吗？”上头说过，这两天，新的守墓人就会过来。

“是我。”这女孩子答应道。

“好，好。”老张和蔼的笑着，领她进屋，把早就准备好的一串钥匙交给她。

这女孩子实在太年轻，大学才刚毕业吧？老张这样想着，说：“现在的年轻人，人家叫什么？佛系，是吗？不留在大城市里，反而来我们南雾这所小城，还找了个这么安静的工作，……姑娘啊，实话说，这墓园偏僻，你一个人晚上住在这，也不知会不会害怕……”

女孩子谢了他的关心，似是无意向外面的墓碑望了一眼，垂了眸轻轻笑着说：“不怕，爷爷，我有人陪的。”

老张走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天已全黑，繁星升起。

尽管他一再强调不用女孩子帮忙，但这姑娘还是一件件的帮他来回扛行李，出乎老张的意料，她看起来清瘦纤细，劲儿却很大，他扛不动的箱子，她很轻松就将它搬了起来。

女孩子虽然话不多，但总是浅浅微笑着，耐心又细致，让老张感受到久违的陪伴和温暖。分别前，他邀请她来家里做客，但女孩子拒绝了，她说，您已经谢过我了，今晚那碗面真的很好吃。

老张笑了。

茫茫人海中相遇，也算是一种缘分。

告别老张后，女孩子返回墓园。

她一个人，穿梭于块块墓碑之间，走的很慢。

每块墓碑上都有名字，她弯腰低头，一个一个的看过去，仿佛在寻找着某一个人。

终于，在一个小时后，她来到了这块漆黑色的墓碑旁边，上面的名字一笔一划，写的是“时遥”。

她足足走了那么久都不觉得累，但看到这两个字的瞬间，她好像徒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刹那间跪坐在地面上，泪水夺眶而出。

她靠近这块墓碑，将脸贴在冰冷的碑体上，仿佛在拥抱久别的爱人。

晚风徐徐拂过，吹起她的发丝。

在泪水中她喃喃的念着，又轻轻的笑了。

时遥。

外面的世界真的很漂亮，我都看过了。

如今，我来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