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 一
也就在几个月时间里,初具规模的平省电影制片厂从上下班时的人来人往变得十分寥落。
新盖好的厂区空空荡荡,买来没多久的最新款摄影录音设备落了一层灰。
连年轻的茹争流都常常在焦虑中失眠,更何况本就有心脏病的杜老头儿。
他很快一病不起,在医院进进出出了好几回,无奈只能回家躺着。
他的史诗电影和他一样处于瘫痪状态。
活过一辈子的茹争流知道这只是一个调整的过程,电影行业终究会像其他大多数行业一样走向市场化。
但她上辈子只是一个普通的影视爱好者,对具体影片比对行业发展要熟悉得多,虽然知道前途是光明的,但眼前的道路确实是曲折的,而且她还不知道这么曲折的道路具体要怎么走。
在这种艰难的情况下,蓝晨他们拍摄的《高原高原》上映,票房一败涂地。
本就没有几个的观众批评它节奏缓慢、画面灰暗,根本看不懂讲了什么故事,甚至有人说它丑化了高原上的劳动人民。
茹争流坐在不到五个人的电影院里看完了这部电影。
她感动得热泪盈眶,认为这是近五年来国内电影院公映过最好的作品。
情绪激动地向各大电影评论杂志投稿,称《高原高原》是具有探索精神的艺术作品。
文章刊出,当读者得知茹争流是《平昌阁恋曲》的执行导演后,在“读者来信”栏目驳斥她:
你觉得《高原高原》好看,你自己怎么不拍成这样呢?虚伪!
这个问题直击灵魂,茹争流在写给谷从跃的信中承认:
第一,我没有能力拍出那样的作品;
第二,我也没有胆量在这种情况下拍那样的作品。
谷从跃回信跟她说:一腔孤勇固然值得敬佩,脚踏实地也很值得赞扬。
我就要结束学业回国了,你在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在回来的路上。爱你。
不久,谷从跃回国,顺利成为兴市财经学院的一名讲师。
一九八五年三月,茹争流谷从跃在宁市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由于两人工作一个在宁市一个在兴市,只能暂时分居两地,平日里继续书信往来电话联系。
五一,茹争流去医院看望杜老头儿。
他头发差不多全掉光了,脸庞红得有些不正常,精神还不错。
接过又一稿剧本,嘴里还抱怨:“你说好不容易放个假,你们小夫妻也不见见面,跑来看我这种老头子,是怕我死了就见不着吗?”
茹争流赶紧晃脑袋:
“说什么呢?呸呸呸!师父一定长命百岁。医生不是说了,你马上就能出院,我们还都等着你回去主持工作呢。
你这一生病,他们一个个就跟没人管的猴儿差不多,到处乱跑,单位都不见几个人。你回去可得好好治治他们。”
杜老头儿明显心情好了些,摇头晃脑说:
“前段大家都在观望,现在电影局从文X部划到广电了,专门管广播电视这块儿的,这一过去,不得大刀阔斧地解决问题?
再等等,到时候咱们款也下来了,情况也稳定了,肯定能把咱这部电影拍完。
你说我这一辈子,起起伏伏七十来年,什么事儿没经过,唉,就得沉得住气,守得云开见月明,九十九拜都拜了,就差这最后一哆嗦。
我拍完这部,说什么都不再拍了,回去遛狗。”
事情果然如杜老头儿所料,继那头的电影院改为企业核算之后,接下来就是这头的制片厂:
一时间各种评估、考核、检查层出不穷,每个人都清楚肯定要发生些什么,但结果真的到来的时候,还是令人难以接受。
“为强调故事片的质量,整顿无序出品的现状”,全国仅保留十六家电影制片厂有故事片的拍摄权——而刚成立没多久的平省电影制片厂并不在其中。
消息传来,茹争流整个人都傻了。
这就是说,以后平省电影制片厂只能拍科教片……
这只是说起来好听,哪有那么多科教片可拍。
这些小电影制片厂就是弃卒保帅里面的卒,以后所有资源都是那十六家电影制片厂的。
被丢掉的这些制片厂,又不能拍片,又没有财政拨款,消失只是时间问题。
一九八五年,仅执导过一部电影的新任导演茹争流,下岗了。
她把自己反锁在小书房里,躺在地板上一动也不动,怎么都想不明白,自己努力了十几年,现在刚刚有些起色,怎么会落得这样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