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 十
一个优秀的故事,尤其是小说,优秀的表达是人物说着平常普通的话,话里的意思和对话人的意图完全是两码事——意在言外才是优秀的人物语言。像茹争流和谷从跃这种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叽里呱啦把心中所想毫无保留、甚至毫不润色地想说什么就随心所欲说什么,简直要算小说人物最差的表达方式了。
——但是茹争流本人爱死了这一点。
假如一同生活在一起的两个相爱的人,说起话来还要瞻前顾后、左思右想,尽量美化一番才不会伤害到对方,那这样的婚姻还有什么意思呢?
当然言语伤害是非常严重的,所谓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但熟练掌握潜台词这门技术的茹争流认为:这是社交中需要掌握的技巧和教养,这条规则并不适用在爱人之间。
爱人之间,起码应该达到的一点是:即便毫无保留地说出心中所想,对方的表达也在你能接受的大框架之内,假如不能,那就说明这两个人并不合适。
两个人在一起,很重要的一点是,对方的上限和下限都不会伤害到你,和他在一起的任何时候,你无论生命还是情绪都安全。
茹争流希望自己的故事中爱人们说着充满潜台词的话语,但自己的真实生活中尽量杜绝这种东西,虽然不可能,但起码在她和谷从跃之间尽量减少这种不必要的情绪损耗。
两个相爱的人谈理想谈未来这种事,可能在她上辈子那个时代听起来有些装有些别扭,可是在诗人受到追捧的八十年代初,正是年轻人们最喜欢的交流方式之一。大家爱诗歌爱文学,愿意坐在一起谈论对各种事物的看法,对各种新鲜事物充满好奇。茹争流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能够清晰感受到他们身上那种继往开来的饱满热情,他们确实背负了很多沉重的东西,因此蓝晨那样的人能拥有那样沉重的历史观点和毒辣眼光,也确实对未来充满希望,觉得一切向好,所以愿意负重前行,跑得又累又拼命。
这也正是茹争流认为自己所欠缺的东西:过去没有在她身上留下沉重的影子,她整个人轻快欢乐,这让她自在灵动,也让她根底虚浮。作为一个人,这是她的幸运,作为一名想有所成就的创作者,这也是她的遗憾。
这正是她坚持要退出第一组的原因:她和蓝晨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人,蓝晨有根,她没有,她飘在天上——但谁又能说,风和云彩不美呢?她要走自己的路。
于是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期,刚开始谈恋爱的茹争流满脑子都是怎么才能表达自己想要的东西,把新男友谷从跃晾在一边。
谷从跃差不多每天都来,不急不躁,有客人的时候帮忙打理照相馆,没客人帮家里干点儿家务活儿。等闲下来,茹争流就发愁写什么东西,谷从跃就在小书房安安静静做功课。茹争流每次想到他,总能在预期的地方看到他,便很安心。
这天早上,茹争流早早打开大门,准备迎接约好拍照的一个姑娘。
刚一转身,有个姑娘推门进来,笑吟吟问:“这边是凤羽照相馆?”
这姑娘一看就是刚从乡下来,穿着家里自己纳的那种千层底鞋,而且鞋底已经快要磨平,还灰扑扑,衣裤也都有浮尘,两根麻花辫已经有些松散,脸上还有油光,只一双凤眼闪着亮光。
茹争流这个照相馆定位比较高级,宁市普通人家平时也不舍得来拍照,现在这么一个风尘仆仆的乡下姑娘来问,实在是件新鲜事。
这姑娘虽穿得普通,神态疲惫,姿态倒是挺大方,见茹争流打量自己,不自觉挺起胸膛,腰杆儿拔得笔直,只冲她笑。
茹争流很欣赏她这样子,便笑道:“对。”
姑娘思索片刻,才说:“听说你这里照相很好,能让我先看看吗?”说着就自顾自往正屋去。
茹争流连忙拦住她,把她往照相那边引。
姑娘顺势跟她走:“真对不住,冒犯了。我以为在那边拍照,差点儿打扰了你家人。”
茹争流看看她手脚,觉得不像个练过的,危险性不高,倒要看她要做什么,便顺着她话故意说:“不要紧,我爸妈都上班去了”,看她眼睛一亮,又说“家里就我自己。”
姑娘“哦”了一声,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跟着她看了看布景和服装,还打听了价钱,才说“回去想想”,急步离开。
茹争流转身去申东方那屋,觉得钢鞭有点儿夸张,从门后拿了根白蜡杆,先在院子里耍趟棍子热热身,倒要看看会怎样。
果然,没过十分钟,又响起敲门声,这敲得就和普通人不一样,声音又小、频率又急,在屋里绝对听不着——说是敲门,更像试探。
茹争流站在门前听,这敲门声只持续了不到半分钟,果然就停了,这时就看见从门缝里插进一只薄薄的刀片儿,一点点拨门栓。
呦,还是个老手,对情况很熟悉啊。
茹争流屏住呼吸,绕到东边,蹭一下上了墙,又从东边胡同装作路人往自家门前那边去,远远看见有个衣衫褴褛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