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春呓迷离杏底听
柳官儿半晌无言,一会儿勉强嘱咐一句“好生歇着”,便低头收拾食盒。明官儿瞅着师哥,心内焦急口却难开,耳根涨得通红。柳官儿始终没再抬眼,默默收完就要离去。明官儿咬牙唤一声“哥!”
柳官儿听见回头,明官儿红着脸将手抄在袖里。柳官儿又坐回来。
明官儿红着眼圈儿,“哥生我的气么?”
柳官儿一怔,“生你的气?”
“这回来南都夜夜都是我应工,将哥绕过去。我自己知道,论资格,凭功夫,我长一千个能耐也比不上哥!”明官儿边说,眼底晶晶亮亮蓄满了泪。“我原想着,横竖抢不过哥的风头,不过拉出来丢个丑。谁知王爷这样抬举,哥连一场都没捞着上,哥生我的气么?”
柳官儿仔细瞅着明官儿清明绝艳的脸孔,瞧一阵,见他一脸认真,暗地松一口气,抬抬下巴示意他坐。“我功夫比你好,资格比你老,我问你,作潘必正用得着功夫么?”
明官儿被问得怔然,一滴泪打桃花目中溢出来也没留意。
柳官儿随手拾起一颗冬枣递与明官儿,“你唱得自不差,便说如今才倒了仓,未必好过我去,可你一身扮相强我岂是半点?几位爷爷抬举你自有道理,王爷跟前谁敢儿戏?到底我身上豪侠气重些,碰上这等‘子弟’人物我真不如你。”
“纨绔子弟我演不过你。”哪有这样夸人的,明官儿边生了气,边却觉着心里暖和,“哥真不怪我?”
“怪你什么?抢我风头?”
明官儿没说话,柳官儿表情认真起来。
“你以为你是哪一个?相府家班是你抓得尖的?再者难道我不服气便能要了你的强?”柳官儿正色道:“听仔细了,身上、口上功夫自然松懈不得,可便是下足了,谁能成角儿也不是你我说了算的。”
“今日王爷多看你一眼,是几位爷爷抬举你,明日爷爷要抬举旁人,也没有你争竞的余地。这次秋宴是咱家大事,要你上的是三爷爷,不让我上的也是三爷爷。便是恼,我恼不到你头上。”
明官儿一脸懵然,柳官儿停片刻,沉了面孔又道:“有些话说与你也怕忒早,讲深了伤你的心。可话既然到这,就当给你提个醒。”
“咱家不比别家,人人都在民籍,没个在乐籍的,你的身契大爷爷也当你面烧了。”
“从来你也算娇养,除去练功苦些,连个柴火都不要你烧,比中等人家的少爷还尊贵些。可若为这个便觉着万事由得你,那便错得不止一星半点了。”
“咱们是优伶。优伶是什么?官人的玩意儿。唱得再好、作得再好,卖出二千两银子,也叫个‘玩意儿’,是‘下九流’。今日你肯唱,爷爷们好生哄着你唱,到你不肯唱、唱不动时,看爷爷由不由你?”
明官儿听得悚然,心直往下沉,不单怕柳哥这话,连说话的柳哥也怕起来。
“便是咱家几位爷爷特殊些,你也记着,贵人跟前再得体面,出了宋家门,世人仍是‘娼优妓伶’地看咱们。那些得势时听的好话、得的气派,没什么好当真的。等从那高台下来,才知世人什么嘴脸。”
明官儿从没听过这样话,惊得哑口无言。
——江左宋氏,艺绝当世。纯仁祖父宋汝默当日官至首揆,挂印还乡后亲组家班排演昆戏,《西厢》、《牡丹》无所不作,一套《鲛绡记》冠绝一时。
宋家家风不同,优伶们从来是主子般的供着。家班皆是良家子,便有明官儿这般买来的,也是家主头天当面便将身契烧了,投家的随他投家,愿留下的才仔细教养戏文。
明官儿打小只知练功,几乎不曾出过家门,哪里晓得外头如何作践风流,初次听来竟是锥子锥在心上。
“哥的一手花枪、几十个跟斗,五爷爷填的那些曲子,临川爷爷的‘画墙西正南侧左’,都只是玩意儿?那我们还唱的什么!”明官儿一时情急竟红了眼睛。
柳官儿看着明官儿不禁有些自悔,到底说得早了。“我问你,你当初为何留下,又为何要唱?”
明官儿睁着一双泪眼,许多旧事翻上心头。那时被人卖在宋家,方进门,上代班主梅官儿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戏台上甩着袖子正教《幽媾》,笛师在旁伴奏,横笛悠扬,洞箫幽咽,梅官儿句句含情、流连婉转,戏台旁一株春杏正当盛放、满树烟云。梅官儿低头扫过他一眼,眼底是似有似无的笑,“小姐啊,你耳朵儿云鬓月侵芽,可知他一些些都听的俺伤情话?”一字字缠绵在他心坎儿里。
“我要唱,要唱柳梦梅,便是要唱,没有为什么。有人听,我唱,没人听,我也要唱!”
柳官儿一阵心酸,半晌才笑道:“这便是了,哪有什么为什么,喜欢便唱,旁人那些腌臜心思,听到也当不听到才是。”说着抬手去抹明官儿眼泪,“你只管作你乐意作的,别怕,有我和五爷爷在,那些奉席递酒的事儿,高兴去便去,不高兴就不伺候,便是哪出你不愿意作,便不作。有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