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灯影憧憧,另一头桂花树下的石排小路上又现人影,正疾步而来。
耳尖微动,身着玄青斗篷的李昀眉间一凝。
又是这般幽丽哀怨的曲调,自他踏入江南之地以来,云绡纱衣裹着胭脂浓气和吴侬软调便扑面而来,不觉于耳。靡靡之音,竟豪奢之景,却掩不住王朝腹地落败之下的颓靡。
李昀虽不喜,可面上无状。
抬首向前,那携步并进走入月洞门的两人,却在视野之间,明晃晃地闯入了他的眼。
脚下生滞,紧促的步伐骤停。
前方引路的赵管家余光见李昀站立,朝着月洞门的方向看去,以为是被曲声所引,解释道:“今日小姐宴请宾客,特意请了戏班来唱曲。世子可是生了兴趣去听一听?”
身后的凌绝敏锐地觉察到世子的异常,也顺着看去,咋舌道:“那,不是……那个寡妇。”
就是她。
李昀目力极好,自然也认出了提着灯笼,与旁人言笑的女子正是在溪头村骗了自己的民妇。只是想不到她不仅活着,还来到了金陵。
这低眉顺遂的摸样,像是入府做了侧室媵妾,又像是做了丫鬟。
想不到死里逃生出来,还是没有多大改变,当真辜负了他的恻隐之心。
李昀敛下眼睑,不再看去。
凉风拂过树梢,桂花瓣簌簌飘了几片落在玄银铁鉴的臂缚上。生杀予夺的手指轻轻一捻,花瓣便残破着凋零在地。
他径直抹去身上的落花,默了默,冷言道:“接着带路。”
赵管家觑着李昀的神色,道:“那世子请随小人这边走,老爷在正堂等着。”
脚步叠叠。
玄青的披风衣袂划过月洞门,渐融于沉郁的夜色,和月洞门后喧哗熙攘的戏台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书房里,沈介坐立难安。
他可以寻借口不见顾审言,却不能不见燕世子李昀。听得下人在门外传报“老爷,燕世子到了”,他赶紧起身去迎。
织金的蟒纹闪进了灯火通亮的书房,沈介眨动着眼,先言道:“世子辛苦,快请进。”
李昀接了沈介的话,“还是沈大人辛苦,管着朝廷半成的钱袋子,怕是整日吃不好也睡不安稳。”
沈介的目光落到高深莫测的李昀身上,“在朝为官,奉职是沈某应分之事,还不知道燕王爷现在身体可否康健?京师一别已是十载未见。”
李昀知晓其和父亲的渊源。父亲还未就藩潜居禁中时,曾和当时做庶吉士的沈介同为了南漕一案诤言,算是萍水之交。
场面上的逢迎话,李昀回的得心应手,“父亲身体安康,我来江南前父亲还特意叮嘱我一定要拜访沈大人。却不巧矿场巡务忙得脱不开身,这才来迟了。”
下人侍奉了茶水,水汽升腾着,李昀丝毫未动,沈介的脸色愈加深红。
李昀奉诏来江南巡矿的事情他早已听得消息,也清楚李昀必然在巡矿时吃了不少瘪头。南直隶下面兼着十四府,共十八个矿场,如今都是南京备守杨昆下面的人管着,饶是皇族勋贵也讨不到半分好处。
李昀的来意,他猜到了大概,如今听到李昀点了“矿场”二字,那剩下的一分猜测也尘埃落定。
沈介沉默瞬息,放下烫手的茶盏,只敞开了话,直白道:“世子深夜来访,可是为了矿税的事?”
李昀眼波微动,意味深长道:“沈大人可知情?”
沈介微微躬身,“知情。”
“矿监贪墨挪用,克扣银匠,侵占民田之事,沈大人可知情?”
沈介脸上闪过一抹不自在,低哑道:“亦知。”
李昀转而看向沈介,锋利的眉眼带着迫人的冷意,“沈大人如今这是在清清楚楚的告诉我,你在装瞎充聋,视而不见吗?”
李昀若没有四处寻访,他大可以下笔一挥,逼着十八个矿监将银子凑齐,来交差朝廷给他下的那三百万两的收缴定额。可这一月有余,他从淮安府跨到徽州府,寻访之地处处听闻百姓对矿监的怨声载道,他不敢再下狠心。
他是怕这三百万两,最后层层剥盘,在百姓身上剜出血窟窿来。
李昀低沉道:“和鞑靼的仗还要再打,前线的军粮现在要靠着江南的税赋。田赋,盐课,矿税,商税,按理讲都应该过你的手,不是沈大人一句“知道”就撇得清的。”
沈介垂头,眼角的细纹闪动着,屏气半晌才回了话,“世子所说句句锥心,下官也知道自己忝居其位,不堪重任,只等朝廷一纸诏令夺了下官的职,下官没有怨言。”
沈介自诩文人的皮面,全靠一身风骨撑着,如今自毁褪去,散出了腐朽之气。
李昀怒极反笑,这是要撒手不管,破瓮破摔了。曾听闻父亲评价沈介其人“严气正性”,可今日一探真是徒拥虚名。
他深夜来此,是要探探沈介的口风,他当然清楚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