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天下利
午膳上齐,君臣同席而食。
温绪执着酒壶,依次给众人倒酒。秦哲道:“剑南云安的麴米春,请诸位都尝尝。”
众臣杯中酒满,最后一杯献给君王。秦哲看了一眼温绪,又看向御史大夫池浚,再巡视面前众人笑道:“今岁秋税征收无误,全赖池御史和温大监两位爱卿并力奔驰、分头推进,朕观两人,均是可堪大事之臣,门下侍中一职,朕欲任命池浚补缺,温绪兼领谏议大夫一职,不知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众臣静听,无一人言。帝君要培养亲信,他人置喙的由头不好寻。无人出声反对,也无人出声敬领圣旨,喝茶的喝茶,垂眼的垂眼,此番提议竟被晾起来了。
秦哲料到如此,他的掌下有阻力,他需得狠劲按下去,与那股阻力对撞,这样才能推动你来我往。他咽茶呵出一口热气,看向靖王问:“此事四哥如何看?”
秦衍吹开他杯口的茶雾,抬眼笑:“用人是朝之重事,席间堪会过于草率了吧?”
一人话音落,一人话音起,昌睦公主笑道:“宦官有功可赏,升得按宦官的擢用章程来升,宦官领文官职,岂不搀越?”
中书令段浔此时也道:“陛下对一位宦官加以文官官位,其实有违章法,实在不妥,请陛下深思。”
三人中两人的发言针对的是温绪,因为他擢升池浚的决定,他们无理反驳,温绪的身份是他的一个弱点,众人的口舌依据章法,都可对此进行驳诘。
秦哲看向温绪,他们坐着,身影很矮。他垂首而立,人静着,身影映在如水的地砖里拉得老长,被秋风吹得摇摆。
那风也吹进了秦哲的心底,他因此皱了眉,目视臣下道:“任贤使能,为君之道也。温绪新建国功,如何不能加官?只因他是个太监?”
只因他是个太监?
咨阅视向御座旁的那人,视向他的靴边,那地砖里的人影模糊扭曲。
“古往今来,宦臣酿祸的先例不少,任宦于殿陛之上,赐食官禄,非明智之举,请陛下三思。”她说。
秦哲冷笑,“公主殿下别忘了,你方才要回的官禄是打哪来的?”
殿中言语激烈,温绪本人终于有了动作,他面朝御座躬身长揖:“臣贱躯庸才,不堪陛下重用,实不称所职,加官于臣,于朝国无益,请陛下收回旨意,臣已享人臣之贵,今后惟愿展愚志,图报效。逾矩升官实非臣本愿。”
真当一番谦逊卑微的说辞。
风停了,咨阅挑起唇角,望着温绪的影子缓慢静止。
有些人的野心可以伪装成平静的甚至是无辜的面目。不然,如何惹得他人怜悯呢?
“朕意已决。”
果然,咨阅默笑,御座上的君王不悦生怒,要开始维护他的腹心了。
“朝中任命三品以上的大臣,朕的话就是章程。在座各位谁若有异议,上书舍人院,经由门下省覆核,谏议大夫呈奏,正经八百地跟朕走章程,席间不再议论此事。”
圣意没有争取到满堂认可,那便只有倚权施威,一言垄断朝堂。秦哲当然知道这不是一个英明体面的国君应当表露出来的嘴脸,所以他觉得窘迫,心中隐隐生恨。
温绪将腰垂得更低,秦哲以为他又要推辞,便道:“大监请勿……”
“陛下。”温绪道:“臣恭领钧旨。”
秦哲整个人的姿态放松下来,他靠回御座上傲睨群臣道:“该当如此,大监受赏便是。”
至此对话仍未结束,温绪转身面向群臣,行一礼后又道:“陛下册封登基大典在即,请问陛下,朝中特加恩科否?”
秦哲微怔,与段浔对视,段浔颔首确认,“遵循旧例,天子册封,当特加恩科录取学子入仕。”
“任贤使能,为君之道也。”温绪重复秦哲之前的话,缓缓抬起眼来,“陛下既为臣破例,那么恩科录取,学子当不限出身,无论男女,请陛下熟思。”
他视向了她。
咨阅的心神被他狠狠攥住了,她不由屏息,张开喉舌才得以呼吸。在这一刻,他攫取了她所有的骄傲,得意从她的面上褪去,笑意从他的唇角延展。
她恶意打压他,而他呢,以德报怨。
“哥哥的登基大典就要按期举行了,哥哥称帝后,应该会加恩开科取士。大监,恩科录取,四门馆的学生有资格上榜。”
“殿下想为四门馆的女学生争取上榜名额。”
“大监懂我。有劳大监!多谢大监!大监真好!”
那晚,在佛眼的见证下,他允诺,当下他要为她兑现承诺。
她怔然,只是凝视着他。
殿中静得可以听到又一阵秋风经过时的吟唱,她官帽上那双纹丝不动的帽翅轻轻晃了起来。
“是。”她接上他的话笑,“哥哥既然要为温大监破例,也当为四门馆的女学生破例才是,这样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