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雪
褚负雪之间两难着,主上让他不留活口,褚负雪却让他无论如何保桑溪玉一命。
他虽听命于主上,可自从自己来到生杀营便一直跟在褚负雪身边。他知道这个人受过多么大的磨难,背负了多少血海深仇。褚负雪不似其他生杀营的人那样凶狠残暴,他少言寡语,总是一副心思沉沉的模样,这些年来从未见过他面上带过笑容,唯有回道北昭与桑溪玉在一起的这段时间。
章留凤是如何死的?在他心中一直有一个巨大的记忆留存。
门人皆说他背叛了生杀营,背叛?他没有背叛。
他死在了雁城,五年之前北崇关一役,他随军上战场死在了漠北军的铁骑之下。朝堂于江湖从来都不相为谋,他此举是有违生杀营,是私自,是贸然。
每一个生杀营的人都没有自己的名字,连章留凤的名字都只是从他手中玉蝉上一个主人那里继承而来的。他一身傲骨,却没有自己的姓名。
所幸,十五娘在他的玉蝉上刻下了“十五”二字,故而他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处江湖之远,仍忧其民。
生杀营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保家卫国、惩恶扬善的地方。章留凤决心脱离,投身军中。然而既入生杀营便为死士,想要脱离唯有一个死字。
褚负雪帮了他,可宿命让他死在了雁城的战场,他无悔。
钟桡迟还记得那天雪下的很大,一片一片鹅毛似的,薄雪覆盖在地上的尸堆白白一层,清醒又冷漠。
有人抚开了章留凤面上的白雪,他面色青紫双眉紧锁,干裂的唇瓣紧紧抿着。
褚负雪站在雪里,他没有打伞,一头青丝染上零星雪点。当时钟桡迟左不过还是个毛头小子,瘦得像一柄枯竹站在他身侧。
他抬头看着褚负雪,他的眉眼里有他看不懂的万千思绪。
有人上前翻出章留凤深埋的尸身,扯下他腰带里象征生杀营的玉蝉,褚负雪接过玉蝉,从始至终他的表情没有一丝的起伏。他将章留凤的玉蝉握在掌心,也许是放在雪地里许久又或是卧在章留凤的尸身上,这块玉蝉寒凉异常,将他掌心的温度一寸寸吞食。
“这只玉蝉是你的了。”他淡漠地道了一句,将玉蝉丢到钟桡迟手中。
钟桡迟受宠若惊,他双手捧着玉蝉,将掌心小小的东西视若珍宝,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是章留凤的血。
他的目光控制不住地移向地上那张青白的脸,作为生杀营的死士本不该惧怕死人之面,可他分明觉得眼前这个在旁人口中为背叛者的人的脸是那样的庄严,释然。仿佛,这是他所接受的结局。
死,有什么好的。死士见过太多血,太多剑下的亡魂,他们匍匐着,乞求着,妄图搏得一线生机,哪怕为奴为婢,苟且偷生也好。
这个人,是傻了吗?
“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钟桡迟看到褚负雪静静注视着倒在雪地之中的章留凤,半晌吐出一句话:
“这个名字属于你了。”
以身证道,以命相赌。
或许没有人能够责怪他的愚钝固执,就像人无法解救甘愿自囚的自己。
钟桡迟回过神来,他慢慢放下剑,他心中记得褚负雪那一句话,要他保住桑溪玉的命。
唯有假死,可以逃过一劫。
他叹了口气,事到如今,唯有此法。正当他要说话之时,眼前的桑溪玉突然转过身来,她明亮的双眸中是自己从未见过的神色,大脑中传来阵阵击锣的回响,反胃感涌上来。
钟桡迟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桑溪玉的眼睛,他的神志深陷于那片漩涡之中,天旋地转,他闭上眼睛倒在了地上。
长剑摔落在地,桑溪玉解除了身上的禁锢,叹道还好自己从十五娘那里学来了吴格那一招雾里看花,才得以脱困。
她看向倒在地上的钟桡迟,眉头紧皱,她心中一直有一个疑惑未解。
那一双眼睛,易容之术可改变的那一双瞳孔。桑溪玉一面想着,一面蹲下身,用指尖挑开钟桡迟合上的眼皮。
十七说过,有一种药可使这种瞳孔上的易容被解除。她掏出药瓶,在靠近钟桡迟双眼的那一刻顿住,她不知道当一切真相展露在自己面前时,她又该怎么办。
只一瞬间,她又坚定起来,真相,她只要真相。
点滴药水落在瞳孔之上,霎时间瞳仁的形状,颜色正逐渐发生改变,拼凑成另一副她永远不会忘记的眼睛。
果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