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残秽
大理寺牢狱显得很是沉闷,跳跃的春阳落到此处仿佛也被上了枷锁似的,沉沉地一直坠到地上,偶尔也挣扎几下,便掀起一阵飞浮的细微的尘埃。崎岖粗粝的石壁在这干燥的天气里仍旧泛着潮湿的霉味,黏腻腻得叫人恶心。
手腕上数指宽的铁链子,脚踝上沉甸甸的脚铐,像几条僵死的蛇掉了下去,但仍旧在原本细白的皮肤上留下几圈并不重叠的淤青和血痕。
谢归又换上了来时的衣服,却发现不过短短几天,这身衣裳对于正在抽个子的他来说,竟已宽大了许多。他几根枯枝似的手指从空荡荡的衣袖里穿过,只觉一阵阴恻恻的邪风又从袖子里蹿到了身上。
他被上过几次刑,和在这间刑房的历任犯人相比,其实算不上重,但仍旧叫他好受。肩背上早就肿起了指高的鞭痕,如有万蚁啮咬般又烫又疼。
谢归忍着疼痛收拾好自己,狱卒早在门外不耐烦地用木棍子敲着牢门。他本能地抖了一下,脸色煞白,随后才紧闭着双唇,几乎是姿态恭顺地跟着狱卒走了出去。
外头的日光似乎更热烈,叫谢归一时难以适应地闭了闭眼。
“阿归!”
这道熟悉的清脆的声音叫他不禁忍着眼球上的刺痛,睁开眼来——只见谢枝站在马车前,乌黑乌黑的头发,衬着一双弯弯的眼睛。
还像小时候哄自己睡觉的模样。谢归的喉头抽搐了几下,好不容易才忍着没哭出来。
谢枝从骊秋怀里接过一捧柚子叶,在姒云抱着的铜盆里过了遍水,上前在谢归身上拍了几下,嘴上还说着:“好了好了,都过去了,我这就给你把晦气去去干净。”
谢归的头仍旧低得快埋到胸口处了,束手束脚地站着,两边肩膀像被人狠力抓着般紧缩着。
谢枝不着痕迹地观察了几眼,又若无其事地把柚子叶交到骊秋手里,自己去拉谢归的手:“好了阿归,我们回家吧,父亲母亲在家中盼着你呢。”
谢归几乎吃痛般躲开了谢枝的手,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明白过来什么似的,又小心翼翼地把手塞到了谢枝的手心里,但并不敢去看谢枝的神色。
谢枝轻轻握了握他的手,好轻,好瘦,骨头嶙峋地硌着她的肉。她发酸的鼻头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但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扶着他慢慢地上了马车。
一路上谢归还是缩着自己的身子,像是希望自己能在别人眼里看不见似的。谢枝很想说些什么好叫他放松些,可一想近来确乎也没什么值得快乐的事。即便有,别人的快乐对于现在的谢归来说,或许也带着几分残忍。
他裹挟着这沉默,行尸走肉似的迈过早就摆在谢府门口的火盆,一路回到自己的屋里,在百般劝说下简单地洗了个澡,换上了干净衣服,然后像被抽干了力气般倒在床上,看不见泫然欲泣忧心如焚的母亲,也看不到难得想要表达几分关切的父亲。
谢枝站在房门口同父母二人商量了几句,说服他们先让谢归一个人待着,又答应他们自己会好好照顾他,这才轻声阖上门扇。
李承玉昨日送她回家时,还很是周到地让孙伯准备了一些常用的药,还附上了用法用量,让她一并带来。谢枝这时候很是庆幸自己之前好歹让孙伯教了些粗浅的医术,此时拿来上药足矣了。
她想到谢归方才沐浴时露出的伤痕,内心里一阵绞痛,这痛里带着委屈,伤心,而更浓重的却是愤怒,仇恨。但她想,自己不应该在谢归面前表现出这些来。
她找好治伤的药膏,小心坐到床榻上,对着趴在床上,背对着自己的谢归试探地问:“阿归,我给你涂些药膏,可能会有点儿疼。不过这药很灵的,不出几天就能好。”
她耐心地等了等,谢归还是没有反应。但她知道他其实并没有睡着。
于是谢枝轻手轻脚地解下他刚换上的寝衣——这是娘亲新买的,雪白雪白的棉料上已经染了层淡淡的血迹。
谢枝不敢再多看一眼,沾了些药膏在自己手上抹匀,才轻轻涂了上去。她能感到手掌下的皮肉在难以抑制地抽搐着,她知道这一定很疼。可是没有办法,她一定得硬起心肠。
谢枝逼着自己收起心疼的心思,全神贯注地将后背上的伤口敷好药膏,才发现自己背后的衣衫也被汗浸湿了。
“呜呜……”
有沉闷的微不可查的呜咽声传来。
谢枝心里一颤,看向谢归,只见他双肩抖动得越发厉害,哭声随之愈来愈大声起来——终于,他像要把所有的苦闷和心酸都倒出来一般嚎啕起来,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
谢枝忙把药膏盒子随手一方,跪坐到床头,捧起他的脸,本想安慰什么,可一看到那张哭得皱巴巴的脸,泪水决了堤一样在每条皮肤的皱褶里横流,她一下子也无法克制地哭了起来。
她几乎是颤抖着掏出帕子去擦谢归的眼泪,语不成声地说:“阿归,没事了没事了,姐姐在这里,爹娘也在外头,没有人会再来欺负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