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石问
方汝真这几年身子愈发不爽利,除非有要事外便极少去翰林院了。这一日他正坐在书斋里料理他的那株菖蒲。
随着年岁渐长,他能睡着的时候便越来越少,寻常的松黄色燕居服衬得他脸色亦有些憔悴,而他手中的菖蒲叶翠绿如洗,似新琢碧玉,配以静水顽石,莓苔丛生,葱茏生动得如此无情。
家仆来通报的时候,他没有转身,也没有抬眼,不知是不在意,还是衰弱得不想多一分动作,只听他低沉混沌的声音像被关在瓮里似的,慢慢荡到了家仆耳边:“来人可报了姓名?”
家仆摇头道:“他未曾直言相告,只说他姓李,老爷您听了便懂了。”
方汝真的手果然一顿,而后抚了抚衣袖处细微的折痕,命道:“带他进来吧。切记,要对人家恭敬些。”
方府的客人并不少,但能得方汝真这么一句嘱咐的客人倒还真不多。家仆心知这位登门的年轻公子恐怕并不简单,忙低下脸加快步子去迎客了。
方汝真不再理那株菖蒲了。他垂下手,搁在自己的双膝上,双眼不知落在屋中何处,低垂的眼皮布满了层层叠叠的褶皱,像是经年被风化而刻出道道深痕的岩石,眼皮下含着的瞳孔显出一种茫然失神的灰色来。
“方翰长?”
方汝真看起来几乎睡着了一般,但一听到声响,便立时抬眼望去,简直有种和他年纪不相匹配的机敏。他看见一道高挑又瘦削的身影站在门口,因背着光的缘故,那眉眼都浸在一片暗里,或许是因此才透出一种铁石一样冰冷又坚硬的肃然来。
但在他的记忆里,这孩子分明像只兔子般温顺啊。
这么想着,方汝真轻轻拍了拍身边的座椅,道:“承玉,别站着了,快过来这边坐下吧。”
李承玉顺从地坐下,而他身后的仆从则一声不响地站到了他身后。
离近了看,李承玉果然眉眼都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方翰长,我们多年不曾见了。”
方汝真毫不遮掩地打量起他来。李承玉说得不错,他们相见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甚至承玉的祖父还在,而他总是病恹恹地被一群人围着照顾,又瘦又白。可现在一瞧,五官还有当年的痕迹,但看来似乎康健了许多。方汝真点点头,道:“是啊,当年我和你祖父是好友,不过他离世之后,我也很少前去拜访了。说起来,你今日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既然翰长这么问了,我也不拐弯抹角了。说来惭愧,”李承玉道,“我来找您,是为了这几日闹得沸沸扬扬的科举舞弊案。”
“哦,我身为翰长,会试出了这样的丑事,我确有监管不力之责。不过此次会试的筹措,我并没有参与,其中详细的情形,我也不大了解,不知你是想问些什么?”
“我知道我突然拜访,很是冒昧。不过此事有关内弟,若是置之不理,未免在谢家那边也说不过去。听闻令孙在国子监中与内弟十分交好,不知可否向他打听些事?”
方汝真目光闪动了下。刚刚一直如尊雕像般无波无澜的他,在这时候终于有了些活人的气息。
“你想见启儿?”
“如果方便的话。”
“这倒没什么不方便的。”方汝真抬手招来一个家仆,嘱他去把方启喊来,又说道,“只是我这孙儿平日里就过得糊里糊涂的,不一定能为你提供什么线索。”
李承玉很是感激道:“劳烦翰长了。只是眼下我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过了会儿,方启便来了。若是谢枝在场,便能认出他是那日不孤楼中学子的为首者。只见他细长的眉皱到一处,一双眼黑沉沉的,双肩软趴趴地塌陷着,不像个刚刚中榜意气风发的贡士,反倒很是神思散漫,心不在焉的模样。
“启儿,来,”方汝真道,“这是李家的大公子,你先来见过。稍后他有几句话要问你,你如实回答便是。”
听到李家大公子的名头,不知怎的,方启像是无意挺直了脊背,整个人莫名精神了些,朝着李承玉行了一礼,然后主动问道:“大公子真是气度非凡,可惜之前竟一直无缘结交。不知今日是有何事呢,若有能帮衬的地方,我一定尽力而来。”
方汝真用一种莫测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收了回去。他把茶盏捧到自己手里,是不是喝上一口,半阖着眼,像是不再理会二人的谈话。
“方公子实在是太客气了。”李承玉道,“不知你最近可否听说过谢家小公子谢归被卷入科举案的事?我听人说起你与他在国子监中很是相熟,所以冒昧来向你打听,不知你是否知道些什么?或者说,科举前几日谢归有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呢?”
“原来是此事……”方启抬手掩唇,若有所思了片刻,却先是问,“大公子是从何处听说我与谢归交好的?”
“实不相瞒,我之前也曾去过国子监打听消息,里头的一位博士曾无意提起过,我便记在了心里。”
“原来如此。”方启原本绷着的眼角下垂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