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鸣
寻出一块绸布衬在手底下,这才捧起来仔细瞧了几眼。这双手很小,但肤质粗粝,虎口和四指内侧关节处还生着一层薄茧。
这是一双经常做活的手。
但孙仲谦却没有点破,只是状似寻常般问道:“少夫人,你这手上怎么会生疮呢?”
谢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能因为以前总生吧。”
不知何处而来的阴云慢慢地聚拢到了一起,在孙仲谦的脸上投下一片暗影:“少夫人,请你一定要如实告知于我。”
谢枝被他这副模样吓到了。孙大夫平日里除了药理并不会多言一句,但却十分和蔼,这下如临大敌的样子,实属反常。谢枝只好如实说道:“大概是从前冬日里总受寒吧……我父亲的俸禄其实并不多,所以没有厚实衣服,能买的炭也少,再加上浆洗衣服一类的活计,就这样了……”最冷的时候,把手浸泡在冰水里洗上大半天衣服,流脓流血也是有过的。
但谢枝的话顿住了,她看到一种莫名的悲伤像决堤了的洪水似的泛滥在孙仲谦的脸上,他苍老的皱纹因这痛楚而挤压得更深了,像无法愈合的伤痕,又像锋利的砍刀,砍断了谢枝后半截的话。
谢枝不知他为何如此。像他这样的医者,再惨烈的病症应当也是看过的,这常见的冻疮,年年都生,其实连谢枝自己都不在意了。她有些无措地安慰道:“孙伯,这只是冻疮罢了,我……我这不打紧啊。再说了,现在相府这么暖和,我只是手上有些痒而已。”
孙仲谦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过激了一些,他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脸,又回到了往日的平和,但眼中仍含着难以平复的波澜:“少夫人,抱歉,我只是……只是看着你,想到了我一位好友的孙女。”
谢枝觉得自己这时候不应该说话了,她只是用她那惯常的,柔和的眼睛望着。
那双眼,好似广阔无边的湖水,可以承载一切的波澜。
孙仲谦低声道:“她本该是……本该是一颗被人捧在手里的明珠,甚至比公主更尊贵。可是她的祖父被奸人所害,家道中落,她也只能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可那些奸人,却踩着我那位好友的尸体,享受着本不属于他们的一切。”
谢枝看着他隐忍的脸,心也莫名揪了起来,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言辞可以来安慰他。但孙仲谦已抢先说道:“少夫人,实在抱歉,我不该对你说这些的。”
谢枝抿嘴安抚一笑,摇摇头:“这些话,在孙伯你心里大概藏了很多年吧,说出来或许心里也能好受些。你放心,我不会向别人说出去的。对了,今日的药材我已经都碾好了,我就先回去了,孙伯你好生休息吧。”
谢枝把医书都收好,走到门槛边,想了想,又回过头说道:“孙伯,你牵挂的那位好友,一定会有沉冤昭雪的那一天的。”
然后她看到孙仲谦的嘴角扯开一个苦涩又古怪的笑:“是的,那一天早晚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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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了这么一遭,谢枝的心头也惴惴的有些沉重。可是,一道尖利的声音立马把她的心绪搅没了:
“少夫人,你这是又上哪儿去了?之前老奴给你的那些个账簿,你可都算好了?”
余婆婆瘦条条的身子叉在屋子门口,神色比外头刮的风还冷。谢枝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谨慎地迈着步子过去:“今儿早上才做完的,方才出去散了散步,这就拿给婆婆你过目。”
其实账簿是谢枝好几日前就检点完了的,但她故意没有主动交上去,只是等着余婆婆自己来取。
余婆婆像是满意极了她这副温顺受气的模样,鼻子里哼了声,眼皮子垂下去,由上而下地睨着谢枝怯怯地垂着脸,把自己之前给她的账簿又抱了出来。
余婆婆却不接过来,只是拿了最上头的一本结册随意翻了翻,嘴皮一掀本想说些刻薄的话,可一下又错愕地闭上了。
她的目光像两颗冰冷的钉子,钉在谢枝看似柔弱的身上:“这都是你自己做的?”
“嗯。”谢枝面对她像是有些胆怯,缩紧了身子,轻轻地应了一声。
余婆婆像是不信邪,又把结册翻到本月第一笔记录,更认真地看了起来。可这时候,谢枝却把手中账簿搁到一边,主动开口了:“余婆婆,只是有一处地方,我还不太明白,还得请你多指教。”
余婆婆抬起眼,不知为何生出种不妙的感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