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春睡(二)
奇闻异事上总说,世上只有两种人生得绝艳,一个是妖精,一个是神仙,燕回却觉得哪个都不准确,他读书读得不精,算得上贫瘠的学识中,只能找出“朗月”这个词来形容程允棠。
燕回第一次见到她是两年前,王宅的后院被覆海棠,满庭东风中,他遇到了一个美人。
他和养父燕二里住的小破瓦房像是豢养锦鲤的水缸,游一圈便会碰壁,但王宅很大,好像怎么都走不到头,燕二里领着他跨过门槛,绕过长廊,穿过角门,迎面便是花团锦簇的后宅院。
燕回生性跳脱,尽管燕二里再三叮嘱他不准乱跑,他还是顺着墙角钻进了海棠花丛,一路闻香窃枝,走至尽处,一抬头便瞧见碧波荡漾间,青瓦闪烁的湖边水榭。
梨花飘雪,春水盈盈,亭台桅栏边倚着一人,月白色的齐胸襦裙勾勒出了她纤细婀娜的身影,肩上的藕色金织披帛随风荡起,像是翡翠流波上立着的一株清荷,芬芳馥郁。
燕回停在花丛前,耳边春鸟啼鸣,亭中人回过头,清面如玉,淡淡道:“你是谁家的孩子?”
他心跳一时顿住,半晌又如春雷阵阵,见他不答,她身旁的婢女掩唇一笑,揶揄道:“娘子,这人怎么不说话也不动,怕不是个傻子吧?”
又道:“诶,你听见没?我们娘子在问你话呢。”
燕回低下头,半晌,听到最开始的声音道:“好孩子。”
她倚在桅栏边,身姿慵懒,轻轻抬了抬手指,“到我跟前来。”
误闯花色深处,燕回觉得自己应该拔腿就跑,但他还是一听到她的声音便巴巴地走上前去。
离得近了,才看清这尊月华是何种模样,眉目疏离,像是秋夜时分滴落在芭蕉叶上的冷雨,眼尾上挑,虽是在笑,却给人一种隔着雾的错觉。
她垂着眼睑,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燕回忘了她当时到底有没有笑,只听得她道:“倒是个俊秀的小郎君。”
“阿檀,给他抓一把饴糖吃。”
阿檀听了令,从一旁的桌案上捞了满手的饴糖,不由分说地塞给他,太多了,他掬起双手才能堪堪捧住。
这些饴糖和朔北小县里那些粗糙咯牙的饴糖不一样,它是彩纸包裹的,颜色各异,还未拆开就能闻见淡淡的甜香。
燕回收拢手指,彩纸在他的掌心磨蹭,发出稀碎的清响,他在外面是这片小县城的孩子王,上山抓野鸡或是掏鸟窝,什么不像样就做什么,大人们拿他没办法,但面前这个娘子问什么,他便答什么,一句也不敢胡诌,不敢敷衍。
燕二里盘算好了柜子的尺寸,回头瞧不见他的人影,着急地在偌大的王宅后院寻找,穿过海棠花丛,远远瞥见他站在水榭中,吓得屁滚尿流地冲过来,跛着脚,看着格外滑稽,抓起他的肩膀就骂,“你要死哩,乱跑啥子!”
说完扭过畸形弯曲的双腿,面向不远处的女人堆笑道:“程娘子,娃不懂事,冲撞了您,您别和他计较。”
余光里女人摇了摇头,月白裙裾晃眼,“无碍。”
燕二里扯着他的胳膊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压着声音低骂,“你知道这是哪儿不,王员外的府邸,不是俺们家后面可以任你闹腾的山头,把大老爷惹急了,小心打断你的腿哩!”
燕回跟着他走,脚底飘飘然,好一会儿才从浓郁的香气中想起自己姓甚名谁,“爹,方才亭子里的人是谁呀,真好看……像仙女似的。”
“就是王员外新纳的小娘子,姓程,俺们今日来王宅,就是为她打柜子。”
燕回神情顿住,“她嫁人了啊?”
“对呀,咋嘞?”
燕二里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没有……”
晕乎乎的神识回笼几分,燕回这才知道,亭子里的女人叫程允棠,来朔北投奔亲戚无果,因长得貌美,被王员外看上,纳作了妾室。
听人说她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姊妹依靠,不然那副好相貌,何至于委身于人做妾室。
燕回见过王员外,是个圆头圆脑的中年人,真要夸起来那也只能说是面目和善,当时年纪尚小的燕回想了想,毫不犹豫转头对燕二里道:“爹,我觉得王员外配不上她。”
燕二里一巴掌拍向他的脑袋,“闭嘴,关你屁事。”
过了几年,燕回还是觉得王员外配不上程允棠,那谁配得上呢,他也不敢乱想。
前年一场严重的倒春寒,王宅的海棠花全败了,朔北气候偏寒,这些娇贵的花看养起来很困难,燕回便自己攒钱到集市买种子,从去年的春天捣鼓到今年的春天,才有这么几枝。弄得燕二里都觉得见了鬼,他怎么不去山上掏鸟窝改种劳什子花了。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
从往事中回过神后,将才那两句诗缓缓荡在心头,燕回不知道为什么,纠结挣扎了一整日的心事,忽然便脱口而出地问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