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
洵洲城雨多,泼天的雨水下也下不尽,每日好似有巨轮从天上驶过,发出阵阵轰鸣声,暑气从土地里往上涌,闷热得叫人心烦意乱。沈鸢向来是不喜雨的,天是迷蒙的,人也是迷蒙的,心里总想着别的事情。
小白的精神和身体确实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尤其这几日,她的面色红润,却是已然看不出久病的痕迹。
沈鸢和秦牧轻都松了口气,只有苗赋容和小白心里却更为沉重。
她只怕这是回光返照。又见沈鸢高兴,压着那喉咙里不停翻涌的血腥味。每日都和沈鸢在洵洲城里闲逛,也去吃了很多当地特色的菜式,给沈鸢买的衣服和首饰越来越多,那店铺老板见着她们就乐得合不拢嘴。沈鸢常年在不周山上,小白常年在铸剑山庄内,她们宛如两个刚刚看见新奇世界的孩童,探索着这不曾见过的热闹人间。
她是那晚突然开始呕血的。
惊慌失措的侍女跑去敲门,苗赋容和秦牧轻赶往客栈,沈鸢已经坐在床边,不断为床上那虚弱的人擦拭着嘴里溢出的血,见她们到来,沈鸢让开位置,让苗赋容方便上前查看。
那张已经没有男性特征的脸早就覆上了一层白霜,她的呼吸微弱而艰难,她的五感在慢慢退化,她好像独自存在在另一个世界,呼救不得,又得不到回应。苗赋容拉开被褥,那四只被冻死的蛊虫尸体就躺在那,宣告着她的命不久矣。
小白紧皱着眉头,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将堵在喉咙里的血沫尽数咳出,然后缓慢地睁开了那双早就有些看不清的眼睛,她轻声道:“沈……沈鸢。”
沈鸢赶忙上前,蹲下身来,紧握住那只比她体温更加低的手。
似乎是有了个支撑点,小白镇定下来,费力地清了清嗓子,众人不曾想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沈鸢,替我取个名字吧。我快要死了,我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我也不要姓白了……”
她的一生尽是梦魇。爹不疼娘不爱,像一件可以随手丢弃的物件,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之时,所求不过一个名字。她想做一个独一无二的人,不是铸剑山庄少庄主,也不是什么小白。
“一梦,就叫一梦吧。”
她听见沈鸢说,一梦。她在心底轻念一声,爱恨两空,南柯一梦。
沈鸢默了一会儿,又道:“那你,随我姓姜罢。”
她缓缓地,但郑重地点了下头,她不关心沈鸢为什么姓姜,她只希望沈鸢不会太过伤心。
她又开口,窗外的雨势渐大,将她的声音扯得破碎。
“那黑匣子留给你……我死后……就用一把火将我烧成灰烬……把我洒在山川……河流……剩下一点,替我,替我送到山庄,交给我爷爷,跟他说……我自由了……”
她的声音渐渐小了。沈鸢有没有应下,她也听不清了,可眼前却还是出现一帧一帧的画面:
她替沈鸢挑选耳饰,看着沈鸢在街道铺子暖黄灯光下回头,一身素袍,耳下的墨绿色坠子闪着光,沈鸢像一朵寂静绽放的幽兰,冲着她微笑,那笑那样腼腆。然后就是沈鸢将黑匣子递给她,她打开,看见故人送来的冰莲。随后是她站在群英会的观看席上,俯身看着那群意气风发的少年们。耳边又突然响起那尖锐的女声:“是你!是你害死了星儿!你害死了我儿子!你这个丧门星!”母亲扭曲的脸占据了她的视线。还有父亲和哥哥冷漠的脸,直到爷爷发现她的天赋,将她待在身边培养,眼前又出现了打铁的火星。然后就是她被绑架的那段日子,被人灌下无忧寒,周围其他被绑来的哥哥姐姐们想要救她,却都被灌下了毒药,直到有一个人,有一个人将她救了出去,顶替了她,也替她被灌下了另外半瓶无忧寒,可她怎么想不起那张脸了。她又看见她伸出稚嫩的小手,含糊不清地喊着:“阿娘……阿娘,抱抱……”然后双手落空,无人回应。
最后,她只想起来,她有名字了,她叫姜一梦。
*
秦牧轻是听见了沈鸢那句“随我姓姜”,她才猛然回过神来,沈鸢确实只说过她字溪山,却并未说过自己姓名,连“沈鸢”这个名字都不知道是何时叫起来的。
可她看见了小师妹脸上的哀伤,也看见了那铸剑山庄少庄主真正的脸,她诡异地松了口气后,又心疼起沈鸢来。
虽然闹了个乌龙,但这是沈鸢下山交到的第一个好友。
“沈姑娘,我来帮帮忙。”
沈鸢回头,阿朝站在门口,眼神往床上一扫,就移开视线看向了她。事实上,一梦的东西很少,前几日她也似有预感,大多数事情也都安排给侍女们了,可沈鸢记得,玄英主是认识一梦的。于是她点头,让阿朝进来了。
人的情感那样复杂,在场的人脸上只有沈鸢和一梦的贴身侍女看上去是悲痛的,但这悲痛也很淡,沈鸢的这些情绪很少外放,苗赋容也是难过的,这是对后辈的怜惜,秦牧轻也是难过的,可那只是对生命消逝的感慨。
沈鸢不露痕迹地看了一眼阿朝,他的脸上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