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五、宠辱休惊
片刻的寂静之中,谢长缨几乎是凭着直觉抬眸看向了苏敬则,后者淡淡地垂着眼眸,只是不着痕迹地握起了拳,似乎早已从陈定澜的微笑之中领会到了什么。
然而不待他有所动作,席间便已有一人蓦地避席起身,向御座的方位恭敬行礼,却是那位吏部侍郎张鸣:“太后殿下,除太学之事外,臣另有一事上奏。”
陈定澜略有些讶然地扬了扬唇角:“张侍郎请说。”
张鸣朗声上奏道:“如今仰赖各方州郡调集人力物力的支援,荆州才得以平定战后乱局,只是相应的,江州也因调出了太多人手而防卫空虚。臣再请太后殿下令豫州牧陈却代行江州牧职权,以维持京师西方门户之安定。”
陈定澜笑了笑,还未开口答话之时,便又有数名朝臣知趣地附议上奏。谢长缨草草地抬眸看过,便发觉这些人皆是传闻中那些被系于黄沙狱的太学生的同族长辈。
她亦是不由得轻轻地挑了挑眉,再次侧目瞥了一眼笑意淡然的苏敬则。
好一出“君圣臣贤”的戏码。
见得一众臣子先后上奏,陈定澜含着笑意略一颔首,开口道:“众卿所言在理,江州防务空虚已久,的确该由熟练州郡军事之人暂且统领——宴饮之后,孤与陛下自会令中书省草拟诏令。”
于是那一干臣子也便齐声叩首唱诵:“陛下英明,太后殿下明察秋毫。”
谢长缨冷眼旁观着这一场心照不宣的做戏,暗自揣测起了陈定澜在暗中布下的其他手段。而另一边,在陈定澜话音方落之时,便有候在殿外的内侍扬声诵道:“诸太学生已至殿前。”
一时之间,殿中百官皆不由得侧目看去,只见钟秀与另一名黄沙御史当先趋步上殿,后方则有十余名黄沙令史“护送”着□□名太学生入殿行礼。这一行太学生看来也是衣着干净得体,只是面容之上皆没了此前的气焰,反倒是更添了几分温驯与谨慎。
谢长缨见他们今日如此低眉顺眼,反倒是有几分轻微的惊讶。她复又仔细端详了一番这些太学生的神色,心下便也了然:到底是些涉世未深的年轻学子,恐怕只需几位黄沙御史领着他们在各处刑房前走上一遭,便会立时收了先前的趾高气昂。
陈定澜见一行太学生入内,便也颇为慈和地笑了起来,徐徐道:“孤念在诸位皆出身世胄高门,日后也将是大宁栋梁,自不会拂了你们的面子、更不会小题大做。但你们也须知凡事不可仅凭一腔意气,孤知道,你们皆以为寒门未必有治世之才,但此事毕竟空口无凭,不是么?五日后太学考核,还望诸位勤勉应对,莫要在来日令孤面上无光——都入席用膳吧。”
听得陈定澜这番教诲,太学生们皆知双方已在他们被系入黄沙狱的几日里达成了某种和解,纷纷知趣地低着头唯唯称是,在内侍与宫人们的引领之下各自入席就座。
此后太极殿中觥筹交错、宾主尽欢,一派了无芥蒂的融洽模样。
——
宫宴散后,苏敬则见天色尚早,便举步沿台城御道南行,往中书省的官署走去。只是尚未越过太阳门,他便在阁道之上被趋步追来的顾宸晏叫住了步子。
“……崇之,许久不见了。”顾宸晏的话语顿了顿,脚步略微向前动了动,最终仍是留在了原地。
“长宁?”苏敬则驻了足,心下已猜到了对方的来意,便也不做寒暄,只是问道,“何事?”
顾宸晏牵了牵嘴角,扬起一个聊胜于无的友好微笑:“我瞧着从扶海洲迎回的那具龙骨很是有趣,便想来问一问你的看法——走吧,御史台的方向也正巧与中书省顺道。”
苏敬则闻言便与他缓步前行着,附和似的笑了笑:“此事被太后殿下交与太常寺操办,长宁若是好奇其中详情,倒不如去问一问旧日的同僚。”
“……不,与这些无关,只是令我想起了一些久远的传闻。”顾宸晏摇了摇头,侧目端详着苏敬则的神情,缓缓开口问道,“听闻古时有一神龟,死时已三千岁,而那时的帝王便以巾笥藏于庙堂之上。崇之以为,此龟更愿如何?死为留骨而贵?抑或生而曳尾涂中?”
苏敬则默然片刻,末了却只是笑道:“我并非神龟,如何能知道它的想法?”
“谈笑而已,不妨权且一猜。”
“我不知神龟的所思所想,但……或许求仁得仁便是甘之如饴。”
苏敬则笑意淡然地说罢,一时便不再言语。二人沉默地行至中书省左近时,他方才再次开口,语调依旧是一贯的平静与温雅:“中书省到了,长宁,容我今日暂且失陪了。”
顾宸晏颔首应声,侧目见得他趋步走入官署后,方才幽幽一叹:“甘之如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