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一、孤光自照
“对了,郡府那边的消息,朝廷派来接管军中职权的人已到了荆州境内,或许再过几日,你和白将军便不得不先行回京听候发落了。”
“若只是到了荆州境内,那么算上职权交接,我应当还有三四日的时间能够整理卷宗……”苏敬则沉吟了片刻,抬手拢了拢烛台上飘摇的火焰,又轻声笑道,“足够了。”
“……我在城中也留了好些时日,既然朝廷的人到了,我少不得也该去城外军营中做些准备。”谢长缨索性起身关上了半开的窗牖,将幽冷的月色与习习的夜风尽数隔在了碧窗纱外,又道,“还是今日的消息,琅琊王殿下在未时薨于郡府医馆,白将军下令此事不得散播,对外仍称殿下病重。”
苏敬则挥毫走笔的动作再次顿了顿,轻叹道:“他是一个流连于风花雪月的富贵闲人,本不该来前线。”
“朝会之上的情况你也见到了,琅琊王殿下纵然不请命,那些人恐怕也终归有办法将他推出来。”谢长缨回身抱臂,倚着案桌道,“至于左日逐王……也是必须死,这一切都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
苏敬则默然地又在纸上添了几笔,方才转开了话题,道:“朝廷派来的人手接管职权后,玄朔军与琅琊国的兵力便也当各自折返属地。战果如此,太后少不得也会削了你的职权……有些事情,切记早做准备。”
谢长缨忍俊不禁地笑了一声:“这是自然。”
苏敬则似也觉得今夜实在多话,便垂下眼帘端详着纸上渐渐干透的字迹,问道:“你何时动身出城?”
“明日一早吧。”谢长缨说罢,重又露出了以往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虽已识趣地起身欲去,临了却偏又调侃道,“崇之,如今多少也算是离别在即吧?你若还是埋头整理卷宗,未免也太过不解风情了。”
苏敬则也已搁下了笔,依着主人的礼节起身相送:“的确,你我下一次相见,不知又是何时了。那……你打算去何处走走?”
“不必了,这是桓郡守的别院,出了这厢房,说起话来反倒不自在——”
二人闲谈间已行至窗畔,谢长缨正欲抬手推门,然而话语未落时,烛台上的暖黄色火焰便猛地一摇,在一片烛泪中燃尽了最后的光芒,悄然熄灭。
这反倒是令屋内的二人都有了短暂的尴尬。
“其实隔窗赏月,也别有一番意境。”苏敬则率先笑了笑,打破了这片刻的沉默。他微微侧目,那视线却不是看向窗外,反倒是落在了谢长缨所在之处。
蝉翼似的窗纱将月光滤得更为浓稠,如烟似雾地散在窗下。谢长缨若有所感地回身看去,便见苏敬则立在菱格窗畔,清俊秀颀的身姿一半浸润着轻纱似的月光,一半却沉在了屋内的黑暗之中。他依旧浅淡而疏离地微笑着,看不出悲喜,朦胧的月华轻盈地描摹着他蝶翼般微微上挑的眼尾与含笑的唇角,将隐隐的锋芒与冷冽尽皆抹去,只余下那似真似假的温和雅致。
谢长缨戏谑似的扬了扬唇角,亦是缓缓走到了窗畔,一双星眸流眄生波地打量着他:“这月色诚然颇有意境,不过想来,还是月下美人更为赏心悦目。”
咫尺之间,苏敬则却不曾回避她肆无忌惮的目光,亦并不答话,墨玉似的眸子似乎仍是平静如渊,只透着些许无奈的笑意。
谢长缨端详了片刻,亦是漫不经心地笑着摇了摇头:“崇之如今也学会岿然不动了,看来下一次,我得换一种方法——”
苏敬则凝视她半晌,却是在此刻蓦地伸手,以双臂轻轻揽住了她,感觉到她的呼吸似乎惊异的顿了顿。
谢长缨的身形的确僵了僵,她在这突如其来萦绕周身的沉静与温暖中显出了几分懵然,那游刃有余的调笑便也悄无声息地戛然而止。
苏敬则垂着眼眸定了定神,方才微微仰首,望着窗纱外有如墨渍晕染的朦胧弦月。
那写尽人世间繁华与荒芜的皓月度越今古流照而来,剥离了尘世的兴衰与悲欢,冷然地俯首遥瞰,在这一刻透过他温文尔雅的浅笑,在他如霜刃锋镝的心底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谢姑娘,”在良久的沉默过后,苏敬则轻声开口,“我会尽力与他们周旋,但倘若——只是倘若——我走不出黄沙狱的地牢,届时你若还想顺利掌控玄朔军,便仍需尽快设法查明襄阳之围的内情,再用这些旧卷宗中藏着的真相去引竟陵钟氏入局,否则……另一方暗中设局,除去你这个可能的知情者,也只在旦夕之间。”
谢长缨回过神来,亦是略一侧目,抬了手轻轻玩弄着他鬓角的碎发,她低低地应声反诘,戏谑的语调中也添了些许急促:“……你这算是什么?威胁?还是临终遗言?”
“或许都是,也或许……都不是。”苏敬则自嘲似的轻笑一声,垂眸阖眼,在片刻后松开了双臂,低声道,“夜深了,谢姑娘早些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