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玉楼笙歌
千斛醉酒楼中,一桌酒客闻得街上喧闹,便也纷纷起了身,将酒钱放在案桌之上,先后谈笑着出了门。
伙计陪笑着送走了那几名酒客,抱着算盘回到曲柜后时,正见掌柜悠闲地自后院踱步而来,便也忙不迭地向他行了个礼:“掌柜的来了。”
掌柜抬眼望向门外,微微点了点头:“这是看热闹去了?”
“是,”伙计一面数了数案桌之上的几吊五铢钱,一面说道,“掌柜的别担心,都是熟客,酒钱已经清了。”
“那就行。”掌柜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调侃道,“真是的,不过是嫁了个长公主?何至于这么没见过世面似的?”
邻桌的一名客人一面品着所剩无几的酒菜,一面笑道:“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位长公主殿下毕竟是中朝的人。于情于理,陛下都不会苛待,那排场,想必是……”
他的朋友立时冷笑起来:“得了吧,我听说这位长公主隐姓埋名一路南逃,先是死了夫婿后是被卖做奴婢,这排场给你,你要不要?”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你看,她现在可是被陛下与太后奉为上宾,选的这位驸马听说也是个丰神俊朗的名门之后。若是能得这样的结果,受些苦算什么……”
“这么说,你是也想当这驸马?嘿,我可听说,这位长公主虽不比当年的昭鸾郡主绝色,却也算是位赏心悦目的美人呢。”
“嘁,你当初娶妻之时,难道也只管美色不论其他不成?这等好事,八辈子也轮不上我们。”
“呵呵,长公主毕竟不是孝元皇帝的亲生子女,与当今的陛下与太后想必也无甚特别的交情——那位驸马说不定还看不上这有名无实的长公主呢……”
“行了行了,軿车这会儿出了宣阳门,要不了多久便要经过这片儿了,你们再不快些吃,可就赶不上这场热闹了。”
酒客们互相闲谈着,不多时便也次第结了酒钱向就楼外走去。又有与掌柜相熟的酒客回身笑道:“掌柜的,今儿怕是暂时没什么生意了,您老不如也关了门,和我们一块儿去看看热闹?”
“说是这么说,我这儿收拾碗筷结算酒钱还需要些时候呢。”掌柜笑着挥了挥手,“你们先去吧,我一会儿便到。”
“好嘞!”
楼中酒客陆陆续续离去后,掌柜便也与几名伙计各自收了碗筷酒钱,见伙计们也是眼巴巴地望着门外,便索性摆手,笑骂道:“行了,你们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快去吧。我这掌柜的还得算算酒钱。”
“哎唷,谢谢掌柜的……”
“掌柜的好人……”
伙计们愣了片刻,便纷纷欢天喜地地向掌柜道了谢,簇拥着走出了酒楼。
掌柜将酒楼的几处门户一一关好,又将正门虚掩起来,方才回到空无一人的曲柜前,细细地核算起了今日的酒钱。
然而正在这一片寂静之中,有一柄冰冷锋锐的刀刃骤然抵上了掌柜的脖颈。
“等——等等,我在黄沙狱里都是按照你们说……咯……”
话未说完,血光便已倏忽飞扬四溅。
掌柜的尸体无力地歪倒在曲柜之上,而那名不速之客回身看了看隐于后方的同伴,冷笑道:“把这儿值钱的都拿走,剩下的,给我砸。”
——
迎亲的卤簿簇拥着长公主的赤罽軿车一路循着朱雀街南下,待过了秦淮河上的朱雀浮航后,便转道往乌衣巷而去。卫陵阳端坐于軿车之内,耳畔唯听得轮辐辘辘,远处似还有百姓熙攘喧嚣的话语声。她仍旧只是神思不属地摆弄着指尖的丹蔻,心下沉沉地盘算着成婚后又当如何在台城中的双方与慕容氏之间周旋,浑然不曾留意到軿车已稳稳地停了下来,而担任掌昏者的琅琊王卫暄正依照宁朝旧例,与驸马都尉朗声应对着吉日的祝词。
卫陵阳正在沉思之时,却忽觉眼前绛红色的帘幕光影蓦地一亮。她略有些愕然地抬了眼,却见慕容临逆光立于軿车前室,略微弯了弯腰,一手微微撩起帘幕,另一手施施然向卫陵阳伸出:“殿下,府邸已到。”
此刻日色西斜,浮光碎金洋洋洒洒地点缀在慕容临的发梢肩头,晚风倏忽而过,扬起他金绣云纹的玄纁衣角,如一点明光烈焰,令这行将入夜的暮色也骤然一亮。
四下里太乐署的乐工们已悠悠地奏起了宴饮雅乐,一片丝竹钟磬之中,女伶曼声唱起了《白凫鸠篇》:“翩翩白鸠,再飞再鸣。怀我君德,来集君庭……”
卫陵阳缓缓地抬起了头,翚凤冠上鎏金的花钿凤鸟轻颤着枝叶羽翼,在她乌黑的发髻间漾开迷离的金翠柔光。她浅浅地扬起唇角,将右手轻轻地放在了对方的掌中:“请驸马引路。”
——
而当乌衣巷中的一对璧人踏过遍地的绫罗锦绣,步入焕然一新的府邸时,远在台城西北角的黄沙狱中,亦有一名令史匆匆跑入官署之中,向值守于此的典事急急开口:“典事,千斛醉的掌柜被人杀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