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三、晚夜何长
待画舫于瓜洲渡码头徐徐靠岸后,二人便也随着游冶的世家公子们离船登岸,沿郊野官道向广陵城的方向走去。而自此向东北再行数里路程,无需入城便可抵达梅花岭。
谢长缨跟在苏敬则的身后,一路打量着沿途的芳堤垂柳、竹里碧烟,不多时便远远望见了城池外一片连绵低伏的青黛。江北淮南之地大多平坦,所谓“梅花岭”也不过是一处遍植嘉木的丘陵,其间又有亭台楼阁隐于深林,的确可算是悦目的游赏佳处。而如今的江南远未到天寒之时,梅花岭中自然也是草木苍翠、桂花生香,深衣素冠的来客们穿行其间,在花木掩映的青冢石碑前默然驻足。
二人行近此处,心下也难免各怀思绪,此刻只是默然地循着青石山径登上梅花岭,穿行于葱茏的绿意之间。山中偶有微风振箫、穿林过叶,便也携来一阵清甜的桂香。行至山路尽处转过一弯,新落成的高台长亭便于山林间赫然显出了一角玄色飞檐,再登上高台,便可见朝廷为死难忠良所立的衣冠冢静默矗立于檐下。
谢长缨走上前来,垂眸细细地辨认着那石碑之上的祭文,良久,却是轻轻地嗤笑了一声:“果然啊……只有对于逝者,他们才会诚恳地勉强赞扬几句。”
“毕竟,只有逝者才不会与他们争权夺利……”苏敬则亦是颇为讥诮地摇了摇头,在亭外萧萧的风竹声中淡淡说道,“至于那些人是否当真会如此,他们自然不在意。”
谢长缨自是从这番话中捕捉到了些许更为沉郁的意味,略一侧目看向了他:“那日你在朝会之上的陈词,的确是从未有过的锋利。”
“……看来你对此很有些惊讶?”
“那番话只怕长宁听了都会觉得自愧不如。”谢长缨顿了片刻,又略有些调侃地补充道,“该怎么说呢……你还真是一个有趣的人啊……”
“我自然并非随性而为,只是……尽了应有的情分。”苏敬则的话语不自然地滞涩了一瞬,而后若无其事地转而说道,“陛下想来也乐得应下这无伤大雅的‘新朝雅政’,以示广开言路、礼贤下士。”
谢长缨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这一瞬的异样:“应有的情分么?”
苏敬则一时垂眸不语,半晌,方才妥协似的轻叹道:“如你所知。在洛都和晋阳时,他算是救过我两次,我无意亏欠他人,也不忍见他这样的生前身后不得安宁。”
谢长缨摇了摇头:“我还是有些好奇……永定元年时,他为何助你脱身?就我所知,那时无论长沙王或是东海王,都无意任用你。而在此之前,你们也只不过是做了半年同僚。”
“我在离开洛都时也曾问过他。”苏敬则淡淡地笑了笑,缓步转至石碑的后方,那一面密密麻麻地刻着许多人的职官名号,当先的便正是“庄愍司空孟琅书”,“他的答复是,因为他毕竟曾是我的上峰,当初在廷尉寺时相处也可算是愉快,所以想救便救了。”
他说话时的语调依旧平静,唯有在转身的一瞬,在眼睫微颤间流露出几分未及收敛的沉沉思绪,如藏波隐澜的深渊,又如白昼照不进的沉静长夜。
“‘想救便救了’?这样的话倒也的确合乎他的心性。”谢长缨亦是举步绕行而来,“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可惜,这样的人情原本便是最难偿还,如今更是无从偿还了。若非你我被这江左的乱子误了脚程,结局或许原本可以不同。”
谢长缨行至他身侧,却在瞥见石碑背面的文字后不知被哪一处所触动,沉默了许久,方才应道:“……是啊,一切总归是来得太晚了。”
苏敬则目光向下微微一掠,便见到了石碑上紧随其后的“献武镇北将军谢徵”的字样,心下亦是了然——她言下所指的不仅仅是晋阳,还有更早的广武之战。
二人一时皆不再多言,此刻日光微斜半洒入亭,在石碑苍劲的刻字之上曳动着迷离的光斑。这座高台长亭立于梅花岭深处,那深广的梅林翠竹将广陵城的喧嚣一应隔在了溅溅溪流与飒飒林木之外,而在这万籁千声之中,忽又有一阵极渺远的吟咏轻唱随着山风悠悠地飘来。
“风摇草色,日照松光。春秋非我,晚夜何长……”
谢长缨难免讶异地轻蹙眉头,循声抬了抬眼,却并未望见他人行迹,只是歌声越发地真切起来,似是有数人在远处齐齐吟唱。
“那是‘招魂葬’的唱词,”苏敬则亦是被这歌声所吸引,他凝神听了片刻,解释道,“大约只是又一家高门在归葬蒙难的族人,不必惊讶。”
“春秋非我,晚夜何长……倒是一句好词。”谢长缨笑着摇了摇头,垂下眼眸,略有些出神地以目光细细描摹着谢徵的名姓,叹道,“四季更替、日夜消长,于他们而言的确再无意义,所余者不过万古长夜。”
苏敬则微微侧首,见她神情如此,便在片刻的默然后轻声道:“此处日光昏暗,我们去亭外走走吧。”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如今我也不过随意一叹。”谢长缨愣了一瞬,随即笑着摆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