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九、寒山远火
,微微躬身,笑意不减:“慕容先生慢走。”
慕容临衣袂生风地行至楼梯旁,却蓦地驻了足,抬手抚上一旁的阑干微微侧首。其时窗外碧梧滴翠,云间日光被窗牖的菱格裁得细长如缕,缓缓洇散在锦袍的金线暗纹之上。他开口时的语调依旧带着从容而矜贵的笑意,但谢长缨却无端地从中品出了几分凉意:“谢知玄,你颖悟过人、天赋章然。不过也应当知道,这世上,尤其是这秣陵朝堂之中,最不缺的便是聪明人——可不要将你的聪明,放在了毫无用武之地的地方。”
谢长缨在片刻的愣怔之中微微蹙起了眉头,而慕容临已然长笑着缓步向楼下走去:“谢公子,这半个月里,可莫要忘了仔细斟酌。当然,或许在斟酌出结果前,你也可以时常去外郭城的驿站走一走,或许哪一日便会遇到你的某一位故人,也未可知呢……”
谢长缨眸色沉沉地目送着紫袍金带的男子消失在了楼梯之下,唇畔的笑意虽未隐去,却已是不自觉地冷了下来。此刻微风掠窗,惊起帘栊窸窣,她旋即轻嗤一声,径自回过身去展开了书册,眉眼之间重又蕴藉出了几分嘲弄。
不多时,她果真借着明朗的日光,在一行文字间寻到了一线极浅的指甲刻痕。谢长缨目光一掠,便在心中缓缓地读出了书中的这一句话:
轻辞天子,非高也,势薄也;争土橐,非下也,权重也。
——
日移影动,云絮渐起,待到夕照时分,苏敬则跟随一行幕府同僚登上姑孰左近这处临江的丘陵时,正见江上水光瑟瑟、对岸青山隐隐,舟船风帆如星子一般遍撒其间,在浪涌中明灭摇曳着驶向东方,而两岸的码头与屋舍已挑起了静谧的点点暖芒。
今日正逢荆州精锐在此驻扎完毕,王肃便在这临江的山顶高阁之中筵请随行将领与亲信官员,而宴席过后,几位受到了朝廷调令的官员便将动身前往秣陵。如此一来,对于苏敬则而言,无论是进一步探得荆州一方更多的虚实,抑或是退一步洗去他们残存的疑虑,今晚都是最后的机会。
他随着一行人登上最后一级石阶后抬眼仰视,便见山顶高阁巍然,气貌严耸,窗牖门楹内灯烛炯炯,而高阁后方的天幕流云舒卷、霞影成晖,夕阳与层云交映成大片泼洒的金紫光辉,潮水般地漫涌过半壁天空。待王氏家臣领着他们此地步入阁中时,便又见案桌俨然、疏帘高卷,绛烛的辉光熠熠地照见王肃正端坐于上首,一派威严镇定的将领风范。
待众人各自入席坐定,灯火煌煌之间,便有丝竹笙竽之音透过黛蓝的夜色靡靡而来。
苏敬则并不愿在这等场合表现得太过瞩目,他在与另几名即将东行秣陵的官员一同入座后,便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阁中赴宴之人的身份,随后微垂着眼眸,一面草草地用过了些酒菜,一面暗自留意着宾客们的话语。
今晚来此赴宴的大多仍是较为面熟的琅琊王氏党羽,其中亦有数名不曾见过的江州官员。苏敬则凝神听过他们的谈吐言辞后,便知这些人应是江州地界内与琅琊王氏颇有交情的实权要员,虽无响亮的官职名号,却绝非泛泛之辈。这些人皆是面带礼节性的微笑,与周遭的王氏亲信官员游刃有余地谈天说地,却又每每在对方有意涉及时局之时不动声色地搪塞过去。
于是在这歌伎娇媚柔和的唱与举座喧嚣盈耳的谀词中,好似宗室不曾羸弱、中原不曾鼎沸,大宁的国政也从不曾如烈火抱柴一般危殆,北方的胡虏与西南的流寇皆不过是大梦一场。
苏敬则端坐于不起眼的席位上听了许久,敏锐地从这些江州官员的言语之中品出了几分深意——这些往日里与琅琊王氏有来往的官员,或许实际上仍在观望局势。
但除此之外,他一时也难在这大多为客套奉承之辞的场合之中寻到更多的蛛丝马迹。苏敬则暗自一叹,不得不转而思索另一个更为紧迫的问题——如何在今晚打消王肃或是方随之最后残存的疑虑?或者说,是否有一个足够稳妥的方法,纵然对方疑虑未消,也能够保证自己安然在秣陵落脚?
此时宴席之上酒过三巡,又有侍女奉着新鲜的菜品鱼贯而入。王肃眉目端然地举起酒觞,笑道:“这是荆州酒坊新酿的‘玉壶春’,诸位不妨也尝一尝,只是莫要太过贪杯了。若有哪位客人不胜酒力,此处也有醒酒的姜茶。”
苏敬则闻声抬眼,在眸光触到侍女们手中的青瓷细颈酒壶时,一个剑走偏锋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之中一闪而过。
他抬手取过了案桌之上的青瓷盏,将其中的烈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