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五、骤雪回风
特来向府君请一份书函。”
“这倒是不难,段将军稍待片刻。”孟琅书应声回到案桌前入座,取过纸笔研墨挥毫,不多时便已将公文依例写出,递入他手中,“好了。”
“多谢府君,”段元祯垂首行礼,接过了公文,复又问道,“不知府君可要同来一观?”
“故人的书信还需一一回复,更何况,我自然也信得过段将军的为人。辽东的补给虽未送到,却终究不能苛待了城中的将士与百姓,这一月的米粮物资,也该照常分发才是。”孟琅书说话间已取了一张崭新的黄麻纸,以镇纸在案桌上铺平。只是他虽以狼毫蘸了松烟墨,却也迟迟不曾落笔,末了叹道:“……段将军且先去吧,我稍后便来。”
但段元祯却并未立即应声离去,反倒是缓缓地折起墨痕干透的公文,微微抬眼眺望着窗牖之外的白雪黑瓦:“我虽是蛮夷,却也承蒙□□教化,略懂些诗书礼义。府君固然是君子,但……这却不足以令城中所有人皆报以真心。”
“我知道段将军所言为何。”孟琅书索性暂且搁下了笔,“每月虽有万余遗民投奔晋阳,却也陆续有近万人逃离晋阳。是么?”
“原来府君早已知晓。”片刻的讶异过后,段元祯便也了然,“也是,府君本就不是那等尸位素餐之人。”
“如今晋阳外敌环伺、冬日苦寒,留不住他们,也在情理之中。”孟琅书笑着摇了摇头,“若想真正地留住他们,恐怕还需逼退驻守晋阳郡的昭国大军——但段将军也知道,以晋阳一城之力,是做不到这些的。”
段元祯欲言又止地默然片刻,终究只是说道:“……与府君闲谈许久,我也该去府库了。府君若是得空,也可来城南府库一观。”
“好。”
目送段元祯转身离去后,孟琅书颇有些出神地重又眺望着窗牖外的景致。彼时正有一片晦暗的云翳飘行至晋阳城上,沉沉地压着一城的青瓦黑檐,不多时,乱云便在阴沉的天幕上翻卷起来,暮雪倏忽而至。
他鬼使神差地又翻出了苏敬则的那封来信。
那信中所写的内容其实很长,但若说起来,却又是极少。无非是描述南方叵测消极的态度,而后又如秦镜一般坦言内乱频繁的段氏未必能够稳妥相交、劝他慎重小心,以及……
以及,定会设法回到晋阳。
他不觉无声地苦笑起来——回来做什么呢?在这朝不保夕的局势之中白白送命么?
朔风卷着碎雪扑上窗棂,一瞬簌簌而响。孟琅书便也在这乱云薄暮、骤雪回风之中回过神来。他重又折起信纸妥善收好,转而垂眸提起狼毫,龙飞凤舞地在黄麻纸上写下了回信的首句:“维此干戈寥落之年、霜凄风紧之月、无可奈何之日……”
——
直至入夜时分,晋阳的这一场雪方才渐渐止歇。皎月自云翳的缝隙间漏下清丽的华光,照见夜归之人缓步登上城楼的身影。
段元祯随着孟琅书踏上城头马道,在雉堞之间俯瞰着月下城中稀落幽微的灯火:“今日这雪来得突然,不过,倒是很像我初到晋阳时的光景。”
“想不到在如此景致之下,段将军也会感怀往事。”孟琅书亦是循声看去,含笑调侃了一句。
“的确是有感而发。”段元祯笑了笑,“那日府君击节,段某登楼,观山岳苍茫,平川漠漠,自是别有一番风味。”
他略微顿了顿,又笑道:“只是不知,如今我是否还有机会,听一听那曲《扶风歌》的全貌?”
“这自然不难,只是需要一支胡笳。”孟琅书不觉抬眼望向了谯楼的方向,笑意之中颇有几分喟叹之意,“自天下分崩以来,我也是许久不曾碰过这些有趣之物了——段将军随我来吧。”
二人转到向谯楼走去,沿途但见寒月清影播撒如霜,将雉堞间的积雪映照得如列珠玉。段元祯思忖片刻,方才问道:“府君生在中原,也会吹胡笳么?”
“昔年在洛都任职时,我便素来喜爱摆弄些新鲜的物事。”孟琅书一面举步走上谯楼,一面笑道,“最初调来并州时尚算清闲,故而如胡笳、羯鼓之类的异族乐器,我自然也尝试过。至于后来……自然是再不曾有这样的空闲与心境。”
段元祯略显讶异地轻轻挑了挑眉:“倒是不曾想到,府君以往竟是这样的……”
“这样的纨绔子弟?”孟琅书的笑意之中也莫名地添了几分轻快,很是自然地接过了段元祯的话语,“若非时局无常,我大约终此一生也的确只是游冶洛都的世家纨绔。”
孟琅书话音未落之时,已然取过了此前被信手收在柜架之上的胡笳,侧身倚在了谯楼的窗畔。此刻夜风凛凛、浮云卷霭,将满未满的明月于苍茫云海之间倾泻着银亮寂寥的辉光,一霎照彻了并州大地上被风雪锈蚀的山川,亦提亮了他云月玉珠般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