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五、山河阻绝
千里之外的晋阳城也落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乘着昭国军队暂且退兵,晋阳守军夤夜缒出,借着风雪中昏暗的炬火,有条不紊地修补起了摇摇欲坠的城墙。北疆的风雪不似江淮一带温和,如今已是刀剑般地削过人们的面颊,好似能将一切余温尚存的热血都冻得发寒。
孟琅书立在城头的雉堞之间,正为最后一处摇曳将灭的炬火添上勉强足以防风的灯罩。他迎着风雪展眼远眺,只见那红云凝伫的天幕之下,大如鹅毛的雪霰几欲织成凛冽而浩渺的帘幕,将这一处孤悬于外的大宁城池密密层层地笼罩其中,不辨四野。
这场风雪逼退了连日猛攻的昭国军队,倒也算来得及时。
只是……
他轻轻一叹,回首望向了城内府库所在——那里留存的物资已有些吃紧了。
正在此时,有斥候自东侧的马道之上急急跑来,见得孟琅书在此,便趋步上前,拱手行礼道:“府君,东城门之下出现了一行怪人,自称是……幽、平二州的库莫奚段氏部使臣。”
“库莫奚?”孟琅书神色沉了一瞬,继而却是了然地一挑眉,“是了,本官的确曾听闻,库莫奚诸部乘着幽州牧死于民变,占据了辽东辽西的大片领土。”
“府君打算如何处置?”
“如今正值晋阳城冬夜初雪,不妨便邀库莫奚使臣在此一同游赏。”
“是。”那斥候领了他的命令,立时便又循着城头马道,向东疾步而去。
孟琅书索性也倚着雉堞,敛去了先前暗含忧悒的神色,转而如昔日一般悠然自得地微笑着,屈起手指闲闲地轻轻敲击着垛口的包砖。那声响原本沉闷单调,只是被他以特定的横吹曲节律敲击而出,和着此刻的风刀霜剑听来,竟也别有一番苍凉古拙的意蕴。
自东城门而来的库莫奚使臣行至此处时,第一眼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情景。他略微愣怔了片刻,而后方才含笑上前,拱手长揖道:“闻说并州牧乃高门之后,素来端雅倜傥,颇具古名士之风。今日一见,果真不假。”
这使臣约摸也不过三十上下,面容是胡人特有的高鼻深目、英挺高挑,衣着却是与寻常的汉人臣子无异。
“今日晋阳落雪,阁下来得正巧。”孟琅书循声侧首,便也随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递上了一柄纸伞微笑回礼,“不知使臣可有雅兴,在此同赏?”
使臣自是笑着应下,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府君有邀,岂敢不从?”
城头残破的旌旗于寒风之中翻卷如彤云,此刻马道已覆上了皎白的新雪,正有士兵三三两两地清扫着。孟琅书也径自撑了伞,领着那使臣于清扫干净的马道中央信步而行,似随性又似弦外有声地笑问:“本官还不曾去过辽东与辽西,却不知那里的冬日雪景,比此处又如何?”
辽东的库莫奚人自前朝起便已蒙受中原教化,到得如今,使臣也自可轻易地从中品出以雪喻各地政局的意蕴,便以相似的辞令答道:“我段氏部先祖居于辽东石城,此地临海,待到冬日落雪时,自是有如河海生云、朔漠飞沙,其势……或可吞江填海。”
“听来当真令人向往,只是不知这辽东的雪,也可落到并州、容本官聊作一赏么?”
“我曾闻中原先人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想来这辽东与并州的雪,也尽皆是大宁的雪了。”使臣极目远眺着前方当空飞卷的白雪,又道,“既然都是大宁的雪,又何所谓‘落到并州’呢?倒是该当一同抵御漠北的寒风。”
“此言有趣,使臣亦是博学。”孟琅书朗然一笑,自然听出了其中的言下之意——与高车、西羌,乃至库莫奚其他部众有异,段氏一部久受礼义教化,其实已与中原臣子无异。此次遣使而来,也自是以大宁臣子的身份相交,所为的是结盟共御昭国大军。
“不敢当。”那使臣笑着摇了摇头,知道孟琅书心下并不排斥与段氏部的合作,便也放松了几分,忽又问道,“方才府君敲的,又是什么曲子?我似乎不曾在辽东听过。”
“那是此前我一时兴起,于离京赴任途中所作的曲子。”孟琅书原本礼貌得体的笑意在此刻又多了几分真切与怀念,“此前只在宴席中与诸友奏过一次,使臣自然不知。”
“那节律听来颇为浩渺古雅,不知此曲何名?”
孟琅书微微侧目,展眼看向了城外银装素裹、天地混蒙的郊野:“便叫做……《扶风歌》。”
“好名字。”使臣拊掌一笑,“今夜雪景苍茫、天地一色,正是清净寥廓,当有此曲。”
“清净寥廓么?”孟琅书极轻地叹了一声,微笑反问,“使臣可知为何此处的雪景观之清净?”
“愿闻其详。”
“如今雪霰徘徊委积已久,自高楼一望,所见处盖尽人间恶路,自然清净。”孟琅书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雉堞的包砖,兀自一笑,“谁知来日雪澌冰消时,又会是何等腌臜景象?”
秣陵的微妙态度,孟琅书并非无所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