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行迈靡靡
微寒的风中跪了许久,略显稚嫩的声线更添虚浮。他略微顿了顿,调整过一番气息后,方才又从容诵道:“伏望圣慈垂念,不忍洛都人烟遽至陨绝,曲赐存全。则京师之百姓子民,世世有赖,不敢弭忘。”
降表的措辞虽可算谦恭,经由少帝略显稚嫩的清澈嗓音一念,却是平添了几分为生民请命的傲然。他这一番不卑不亢、全无露怯之意的神色,倒是令姜昀多少有了正眼相待的兴致。
此刻,后方跪伏于地的臣子们也多有垂泪,其间甚或有膝行而前、向少帝稽首恸哭的老臣。而少帝依旧是神色淡淡,将身形跪得笔直。
姜昀待他说罢,方才接过降表,又抬手扶起了少帝:“这降表,本王将代为呈给大单于。阁下虽已逊位,毕竟曾为天子,本王自不敢亏待。只是礼不可废,还请阁下权且移入永安寺塔暂住,静待大单于到来。”
永安寺塔本是宁朝先代帝王斋戒之所,如今姜昀将少帝羁于此处,倒也勉强可算是仁慈。
少帝却不似臣子们那般悲不自胜,开口时的语调依旧可算是平静:“是,谨遵右谷蠡王之言。”
他顿了顿,又垂眸道:“臣之身家性命,可任由大单于与您发落,唯独请诸位念在洛都生民多艰,勿伤百姓一人。”
姜昀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本王曾寓居邺城数年,其间沐中原礼义教化,绝非此等嗜杀之辈。”
“如此,臣谢过右谷蠡王宽宏。”
又一番繁文缛节过后,受降仪式方成。
姜昀自是解脱似的摆了摆手,看向了一旁的少帝近臣:“且为你们的陛下披衣,送他往永安塔中落脚吧。”
几名近臣唯唯诺诺地垂眸站起身来,也并不愿明言称臣,只忙不迭地解下外袍为少帝披上,扶着抑制不住咳嗽声的少帝缓缓向宣阳门走去。
秋风萧瑟,卷起城门前一地枯黄。
姜昀却也并不在意那些臣子的失礼,只是抱着臂淡淡地抬眼望着宣阳门的牌匾。今日天色正是层云密布,一行雁字正清越地长鸣着,自洛都的城头飞掠向南。
“以这等弱不禁风的病秧子为君,可见宁朝的确气数已尽。”见那一行出降的君臣已然离去,白崧方才轻哼一声,信步行至姜昀身后,“右谷蠡王,末将这便遣人向平阳送上降表。”
姜昀闻声侧首,将那一纸降表递与白崧,笑道:“有劳白将军。”
“只是……”白崧说着,略微压了压声调,言语之间颇有几分忧虑,“大单于素来勇武好斗,若是他得知您待那小皇帝如此仁慈……”
“这倒是无妨,若是做得太过刻薄,反倒显得本王飞扬跋扈了。”姜昀笑了笑,“更何况,我观此人虽有疾病缠身,却也可算是姿容清劭、少著英猷,若生于承平之世,不为诸王之傀儡,想来是足以做一个守成之君的。可惜了。”
“依照大单于和左贤王的性子,只怕少不得要将这亡国之君折辱一番。”
“不错。所以白将军若有心,不妨休整两日再遣使送信。”姜昀言及此处,复又颇具深意地瞥了瞥宣阳门内的长街,低声解释道,“我观他是胎中痼疾,到如今这一遭过后,未必还能有几日可活。这便当作是——本王对将死之人,最后的一点怜悯吧。”
——
不过数日,少帝向高车叛军请降的消息便已在姜昀暗中的推波助澜之下,如燎原之火一般迅速传遍了四方。
彼时谢长缨与苏敬则等一行人将将在兖州陈留郡落了脚,听得此番消息,立时与远在晋阳的孟琅书做出了同样的决定——以并州牧的名义檄告四海,劝进琅琊。
彼时卫陵阳与驸马尚在兵荒马乱的陈留郡东躲西藏,她听得此事,也唯有乘着驸马分神之时,轻轻拭去了眼角的泪水。
而彼时的江左,据传有玉册现于临安、白玉麒麟神玺现于江宁。因此,数日后,在平东将军宣读了“少帝”的诏书后,琅琊王卫景辰受四方牧守与帐下属官的三番劝进,于秣陵即宁王位,承制改元,年号建武,修缮故东越台城宫,以为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