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已向季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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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月再次渐隐于层云之后,翻卷如墨的云翳间终究在后半夜吝啬地落下了点点滴滴的雨丝。
云中城门已闭,城头旌旗飞展。
郡府的长官策骑青骊急驰过城头的马道,守夜的士兵于雉堞间笔直伫立。毕剥炬火的映照之下,铁甲寒光岿然不动,而槊刀的锋刃反射出一道道森冷的雪亮。
夜鸟长鸣声中,守夜的百夫长立于高处眺目郊野,唯见夜色沉宁、官道寥廓。而正在这长久的静谧之中,忽有纷乱的踏踏声自北面迤逦而来。
“夤夜来此,究竟何人?”百夫长悚然一惊,只恐又是上党郡游弋而来的羯人流寇,立时便打起了精神,扬声喝问道,“若不答话,我等亦当兵戎相待!”
“切莫动手!我等乃是……”郊野之上,有人气喘吁吁地嘶声应答,“乃是……自广武而来……烦请……”
百夫长不禁狐疑,仍觉十分异样,未敢松懈:“广武?”
“烦请……告知于郡守……雁门……恐已陷落……”
郊野之上的十余人皆是相携着快步向城门跑来,百夫长一时惊疑不定,扬手命四下士兵于雉堞之间架设好弩机礌石,方才凝神观察着官道之上影影绰绰而来的身影。
“此处何事喧哗?”
城头马道上达达声渐近,一阵萧萧马鸣过后,有人翻身下马,向着百夫长所在之处趋步走来。
百夫长顿了顿,还不及回身复命,已听得官道上的来客驻足于城下不远处,扬声道:“可是郡府中人?”
“无礼。”百夫长蹙眉高喝一声,而后回身看向马道之上的来者,“苏郡丞,此一行人十分可疑。”
“无妨,既然已有准备,自可权且听一听他的说辞。”苏敬则摆了摆手,向着城下之人微笑作答,“不错。阁下自称由广武而来,可有凭据?这两月以来武乡羯人屡屡侵扰州郡,恕本官不敢轻纵诸位入城。”
“我等是……与宁朔将军之妹长缨……突围出城……”城下为首的来客思忖片刻,复又以疲倦而喑哑的声音一面喘息一面回答着,“奉命……向邻郡示警求援……”
不知为何,百夫长隐隐觉得苏敬则的身形似是略微僵了一瞬。然而待得他侧目看去时,唯见对方神色仍如往常一般从容平静,纵然微微垂着眼眸,似乎也仅仅是在斟酌思索城下之人话中的真假。
“但阁下所谓的‘谢四小姐’并未与你同来。”苏敬则极轻地哂笑一声,话锋又是陡然一转,教人辨不出他此间的思绪,“不过,若是阁下对方才所言之事问心无愧,也不妨入城与郡守一叙。”
这一番话反倒是令城下的来客略微诧异:“什么……”
“当然,在确认诸位的身份前,只有一人可随本官入城。”
城下的来客们一时沉默,良久,先前开口的那人应声道:“自然可以,请阁下代为引见。”
苏敬则微微侧首,目光掠过城头整装备战的一干士兵,向着一旁神色犹疑的百夫长一颔首。百夫长立时会意,抬手示意一行十余名士兵当先与他一同走下了城楼。
浓云蔽月,天幕低垂。寂静的城墙上下,钩索辘辘转动,城门缓缓开启的低吟声空阔地回荡于荒野之上。
苏敬则侧身倚于雉堞上,只是微一垂眸,便借着炬火的光芒遥遥见得官道之上的来客们各自退了数步,只一人跨步向前,静静等待着城中守军的到来。
他复又一抬眼,目光越过了那一干神色各异的来客,于北方遥远而混沌的天陲凝驻了一瞬。
而后,他亦是不再多做停留,举步行至青骊旁翻身上马,沿登城马道向城楼下策骑而去。
古老的城垣依旧巍巍矗立于荒野之上,当那一人随着槊刀林立的守军步入城中后,百夫长高声喝令着,命司掌悬门机关的士兵再度绞动钩索,于是悠长的吱呀声中,那城门便也款款地重又紧闭。
城门闭上的那一刹那,并州大地之上夜风骤起,雨丝横斜。云中郊野的官道上,有零星的落花和着细雨春风,一瞬漫天翻飞;广武城南的寂寂山林之间,鸱鸮长鸣着飞度层云细雨,在熏然的春风中鬼魅般地停驻于尚且温热的尸体之上;而更为遥远的江左长河之畔,水国的蒹葭离离如霜,江潮白浪翻涌而起。
宁朝崇熙元年三月初的九州六合,自今夜始,风和日暖,已向季春。
——第一卷·长云暗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