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抄
“采桃,去取笔墨来。”
“是,小姐。”
采桃铺好笺纸,见自家小姐纤手开始研墨,一圈一圈,像是将墨块当作陛下来撒气似的。
“小姐今日累了,不如明日再抄写?”采桃陪着笑,“陛下这不是给了半月期限?”
“早日抄完,早日交差。”韫棠磨完墨,“我还真得谢谢陛下,宽限我整整十五日。”
昭阳宫主殿外,高全低声询问着传话归来的小徒弟:“小六子,陛下口谕你可带到了?”
“师傅放心,按您的吩咐,我宣完口谕便出来了,不敢多留一刻。”
“姜尚仪未迁怒于你罢?”
“没有没有,不过尚仪大人瞧着是不大高兴的模样,但没有生气。”
“记住了,以后只要姜尚仪求见,都要及时通传。”
“徒儿省得。”
高全点头:“行了,你下去歇着罢。以后这种活计,还是少领为妙。”他回到殿中,斟酌着将小六子的话回给陛下。
“倒是有些长进。”裴晗低语。从前的韫棠,无论人前再如何端庄自持,到他面前总是喜怒形于色的,今日也没有例外。
那十篇《礼纪》,裴晗轻点书案,最多七日,她便会如数抄完送来。
“陛下,已到晚膳时分,可要传膳?”
“好。将此玉送去内府,用金镶玉之法补了罢。至于毓冕所用之物,让司宝司另寻便是。”
“是,老奴领旨。”
……
用过晚膳,韫棠复提笔抄写。
一字一段,傍晚后尚仪局人渐渐散去,主屋中点起烛火,燃尽一支接着一支。
韫棠揉了揉酸涩的手腕:“你说,他为何非要罚抄写?还不如干脆利落罚上两年俸禄。”
她气闷不已,本没想要答案,偏偏采桃磨墨还多话:“大概是陛下明白小姐最不喜抄写吧?”
这话正说到点子上,韫棠没好气瞪了采桃一眼,放下手中笔。
她的确最厌烦抄写。
儿时她每每犯错,母亲舍不得责打,只罚她抄书。练琴练得不好,母亲也是要她抄写琴谱,加深记忆。母亲常言,书法可静心养性。作为章家的女儿,母亲认为练得一笔好字与学会装扮同等重要。
韫棠记得,有一回她与二妹姜婉棠起了争执。争吵的缘由她已记不得,那会儿安氏才进府不久,领了二妹亲自来向她赔罪,摆足了姿态。
“一切皆是婉棠不懂事,望大小姐宽宥。”
父亲不在府中,母亲当着所有人面为她撑腰,又安抚二妹几句,赐了许多东西好生将安氏母女送了回去。
等到夜深人静时,母亲才掩上房门,让她跪在软垫上静思己过。
“你是姜家长女,为了些小事与妹妹争吵,实在不该。”
“可是母亲……”
“我知道,此事并非你之过。可是落在旁人耳中,你二妹才入府不久,你们二人间的争执,只会让人觉得你凭着嫡长的身份欺侮于她。璇儿,有时候人天然地会选择站在弱势的一方,不问缘由。母亲不是要你委屈自己,更不愿你受任何委屈。母亲只是希望,你能保护好自己。有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让一让无妨,握紧重要之事,咳咳,你可明白?”
“时辰不早了,回房睡下罢。月底之前,将《尚书》的礼仪篇抄好与我。如若不然,下月便不要出府了。”
母亲未动怒火,罚得却狠,是铁了心要她记住这个教训。
《尚书》礼仪篇厚厚一叠,半月来,姜府中人人都知道大小姐每日关在屋中勤谨抄书,便是父亲回来后也不好多说什么。
章家二位兄长知道消息后有意帮她,母亲却早有预料,明令禁止他们二人代为抄写,断绝了这条路。
最后还是裴晗暗中替她抄了三分之一。
他们二人的书法皆是章老太傅亲自所教。字迹虽不相同,有心临摹起来能有五六分相像。裴晗又刻意选了中间的段落来抄,夹杂在一处,勉强能糊弄过关。
交差那日,韫棠心底忐忑,面上装着镇静。
她至今也不知道,母亲到底有没有看穿他们的把戏。
没有人给她答案。只因为,母亲第二年便永远离开了她。
笔尖蘸了墨汁,韫棠提笔接着抄写。
“……仲春之月,日在奎,昏弧中,旦建星中。其日甲乙,其帝大皞,其神句芒。其虫鳞。其音角,律中夹钟……”
写字确可宁心静气。正如韫棠知晓,今日之事或有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