诉衷
,就是这种心情。
至礼心里鼓了一口气,一饮而尽。
几杯下来,她脸上已经有了红晕,话变得多了:“我毕业之后就来研究所了。那时候,我觉得我的人生一定会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我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工作,有我愿意为之奉献一生的伟大事业。在这里,我会因为我的能力得到机会,我可以凭借我的成果获得尊重。我可以挣钱养活自己了,可以减轻父母的负担了。我可以摆脱灰扑扑的校服和千篇一律的短发,丢掉那些谨小慎微、瞻前顾后的过度节俭,我以为我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和从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原野看出来她这是喝多了,把酒撤到一边,她正转身,至礼以为她要走,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听到今天闻彻那个臭小子叫我什么吗?他说我是家雀儿哈哈哈。”
几声干笑里透着无奈和自嘲,原野立马解释:“他在胡说,不用理他。”
“他说得没有错,我确实是大山里的麻雀。但是有一点他想错了,他以为这么说会让我感到自卑丢人,错了,大错特错,我只会因为我的身份感到自豪。我感谢生我养我的土地,一生为自己是大山的女儿而骄傲。可是,我有时候也会想,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呢?我真想出去看看啊。所以我努力学习,考到大城市来,在这里读书。”
“但是后来我发现,原来课本上遥不可及的少年宫和游泳馆真的存在,原来不是所有人都需要从小学便开始寄宿,原来不是所有人的学生时代都如我一般灰暗。原来不是只要努力就可以获得成功,原来人与人之间存在阶级之分,原来阶级高墙早已筑起,无法跨越。”
原野静静地听着,这是至礼的心事,她只要听着就好。
这也是第一次,原野接触到不一样的世界——
至礼说自己八岁那年便开始住校,校舍里十几个女孩子挤在一张大通铺上,食堂周围的电线上日日爬过老鼠,米饭里常有玻璃碴和铁丝网。食堂做饭的大叔手不老实,打饭时总喜欢在小姑娘的脸上揩两下。
中学的时候,学习压力与日俱增,在高考大省,老师们说的最多的就是:“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多拿一分,干掉千人”。
学生们亦将这些话奉为金科玉律。
若非如此,前方便是十几岁的婚姻,几万彩礼便可出卖的身体,一个无穷无尽的地狱。
学习是她们获得人生自主权的救命稻草。
“我们,没有退路可言。因此,从初中开始,我便常常挑灯夜战。学校规定的起床时间是早上五点半,就寝时间是晚上九点半。熄灯之后,我会钻进被窝里,举着手电筒继续学上一段时间。
到了高中,老师们说学理科就业面广、挣钱多,虽然我并不喜欢学理科,但还是出于这个原因选择了理科。我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主见的人,别人的三言两语就会让我迷失方向。学理的过程并不顺利,我常常安慰自己,既然上了贼船,就要做一个快乐的海盗。”
原野问她:“那你现在快乐吗?”
她摇了摇头,嘴上却说:“还行吧。”
至礼起初还有些拘谨,讲到现在越发开怀。她时不时地会笑一下,介乎于嘲讽与怜悯之间,许是在顾影自怜。
讲到动情处,又仿佛回到那段遥远的时光,眼中亮晶晶的,尽是不舍与怀念。
“到了大学,我发现原来很多人都是第一次住校啊,我真是好羡慕。我常常在梦里回到住宿之前的小学时光,放了学就可以和小伙伴们一起蹦蹦跳跳地回家去,可以吃上一口爸妈做好的热腾腾的饭菜,饭桌上闲聊今天都发生了些什么有趣的事情,饭后一家人可以沿着田野散步,晚风徐徐,那样的夜晚该是多么惬意呀!我真的厌倦了吃饭也要争分夺秒的日子,厌倦了一周、两周甚至一个月见不到家人的生活。可是,再也回不去了啊。”
“往日之日不可追,于是,我便将心思全部放在了学习上。我想,我要做一个有出息的人,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大学里,我依然昼夜不休,学习、兼职一样也没落下。”
一个急转弯,至礼突然从学习谈到了生活:“唯独这生活品味和消费态度,我不知如何是好。‘山里出来的’成了别人口中我衣着朴素、土里土气的缘由,也是别人嘲笑我的借口。我看着同学们打扮得时尚俏丽,也会在心中幻想我若是穿上该是什么样子。可每当看到价格时,我又会退却。不是我负担不起,我那时兼职挣的钱完全可以承担我的消费情况,甚至还绰绰有余。只是我总是在衡量,买这件衣服的钱可以吃多少顿饭,可以交多少学费?若是存下这笔钱,我便可少向爸妈伸一次手,他们的生活也便宽裕一分,工作也可少受累一回。”
在这样的利益权衡里,至礼抓心挠肝地同自己的欲望对抗,落了一身患得患失的顽疾。
握着原野双腕的手已经松开,她埋头吃东西,眼泪簌簌地落进盘子,她不敢抬头,不愿让原野看见自己这样一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