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棋盘
推车的哐啷声回响在走廊中,海尔加推着它返回护士站。疲惫感袭来,漫长的一天里忙于照顾伤员终于得到了缓解。她停在图表架前,浏览姓名后抽出卡尔·施瓦茨的档案。他之前无精打采的样子让她感到不安。
她伸手去拿铅笔,犹豫了一下。规定禁止与病人交往,但微笑迅速掠过她的脸颊。也许需要一种不同的方法。她在病历底部潦草地写了一张便条:“建议患者参与社交活动。”比如下个棋?海尔加在心里补上。
………………
似乎是察觉到卡尔是多么的孤寂,这两天,只要一有空,这个金头发的护士海尔加就会来找他聊天,或者是带点东西给他打发时间——比如书。他狼吞虎咽地阅读了那少量的书籍,甚至宣传小册子和他不爱看的歌德诗集也有着极大的吸引力——这并不完全是他通常所喜欢的,但乞丐不能挑剔,这些是除出去透气之外的唯二乐趣了。
一天下午,海尔加带着一丝狡黠的神情走了进来。“下午好,瞌睡虫。我们最喜欢的病人今天过得怎么样?”
因为嗜睡,他在这里得了个新外号“瞌睡虫”。卡尔竭力去挤出一丝笑容,想尽量在他人面前保持好的一面,他的努力显而易见。“还是老样子,护士。无聊得要死。”
“好吧,我给你偷偷带了一些比昨天的粥更要有趣的东西。”她展示了一个旧棋盘,黑白相间的方格在角落处略微翘起。
“国际象棋?你找到一个国际象棋盘?”
“在医生的办公室里发现的一个隐藏宝藏,”海尔加眨了眨眼睛。“但小心点,这是一场两人游戏,我可不想被逮到。”
什么,他可不会玩国际象棋,别说是下棋了,他连打斯卡特牌都不会——因为从来没有人教和带他玩这些东西,自然就不会玩……该怎么蒙混过关过去呢,他不想让护士的一片好心落了空,不想看见他人因他而失望的样子。“谢谢,海尔加。你真是救命恩人。”他决定硬着头皮玩下去。
当他们小心地摆放棋子时,卡尔犹犹豫豫问了个他这几天来一直想问的问题:“海尔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海尔加停顿了,眉头略微皱起。“这不明显吗,施瓦茨?我们都关心我们的士兵,无论是否受伤。你是我们中的一员,为德国而战。”
“明白了。”
玩了几盘,卡尔都意出望外地赢了。她定是故意输给他的,但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的棋子都是瞎摆的,他连自己有没有遵守游戏规则都不知道。
傍晚,当海尔加正在给他换绷带时,一个新病人被推了进来。这个男人脸色苍白潮湿,语无伦次地咕哝着,目光不停地在天花板上游移。一个神情疲惫的下士跟在后面,他的制服上沾满了泥浆和血迹。
“炮弹休克症,”下士对海尔加解释道,声音沙哑。“已经好几天没合眼了。可怜的家伙,连水壶都拿不住。”
这么一看,卡尔倒像个幸运儿了,顶多手骨折了一下,还有个女护士天天陪伴着他——如果他再倒霉点,那个新病人会是他的未来吗?他会不会也落得个手断腿残?他对自己还活着感到欣慰,对自己的幸存感到愧疚,对自己的懦弱感到愤怒——为什么没有像战友一样光荣献身于祖国呢?他是德意志军人,现在却沦落到这种地步——怯弱并依赖于一个女人的关心。
他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闭上眼睛,牧师的面孔在他眼皮后面一闪而过。那个人的话在他的脑海中回响:“主——我们的神是怜悯饶恕人的,我们却违背了他。”卡尔在内心嘲笑。违背了?得罪了?还有什么罪比在别人灭亡时存活更大?
其实他不止一次把自己想象成神,他喜欢想象自己被众人所冤枉与误会,在众叛亲离之际,他将展现神迹,就像耶稣复活拉撒路一样,一切冤枉误解皆消散,众人会既震惊又悔恨万分,后悔自己冤枉了神,纷纷下跪乞求他的原谅——“主啊!您的伟大让我卑微得无地自容,您应该是我的惩罚者!”
而后,他会挥手,让他们起身,大度地宽恕他们的罪过……一开始他的想法是把那些冤枉他的人全部杀掉,后来不知怎么的,而是想像个神一样慈悲地饶恕他们。可能是这样更显出他有主宰生命的权力吧。如果真的可以主宰他人生死就好了——如果真的可以的话,他将成为一个喜欢滥杀的人……好像现在也是?
“施瓦茨先生?”
卡尔终于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发了这么久呆。
“我刚刚没想什么东西,只是想出去逛逛,是的,仅此而已。”
海尔加将一小撮头发别在耳后,卡尔偷偷地看了她一眼,看到她的金发在脑后挽成一个整齐的发髻,几根散乱的发丝卷曲地贴在她的脸颊上。“谢谢你,呃,一切,海尔加。你真的不必一直给我带来东西。”
她没有回复他这句话。“嗯,我记不得佩特拉医生提到过头部受伤必须要有新鲜空气。不过,”海尔加站了起来。“或许散散步也没坏处。只是别走太远,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