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0 摽有梅(下)
那种小孩是在纯粹现代化、原子化的家庭里长大的,根本搞不明白大家族之间复杂的利益关联与伦理秩序。罗彬瀚知道自己今晚被叫来是为了给出一个承诺,倒和钱没有关系——赔偿金上个月就付掉了,问题是两边都还没把消气;挨打的那边总想再狠狠地敲一笔,罗嘉扬则觉得自己上了当,受了流氓的讹诈。他表面上答应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但父母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报复的意图。因此,他们需要一个真正能控制罗嘉扬,却又不会为其反噬的人。俗话说,长兄如父。
这场诉苦会比罗彬瀚预想得还要长。他的叔婶是遍数了这两年来全部的心酸,把他们对于儿子的期盼与现实返还的失望全部倾吐给了另一个族中晚辈。这件事急不来,因为安抚他们也是处理罗嘉扬的步骤之一,其重要性就好比在拆除炸弹前先清空周围所有的易燃易爆物品。罗彬瀚自己也在努力符合传统道德的标准,即作为子侄有义务为此事感到难过,有义务倾尽全力去理解长辈的不幸。他控制住了低头看手机时间的频率,至少在表面功夫上合格了。
他还问了问罗嘉扬在昨夜凌晨给他打电话的事,结果倒也无出意料:是他这对叔婶施力的结果。他们感到进一步和儿子谈论前程有切实的人身危险,便转而兜起圈子,委婉却反复地劝说罗嘉扬去跟他的堂兄谈谈心,这样他们就不会再去打扰他。而为了让父母彻底从视野里消失,罗嘉扬在他自己的活动时间打电话把罗彬瀚叫醒,又一声不吭地挂了电话。这样一来,他的父母便合乎情理地无法再来烦他。义务转移到了罗彬瀚这边。
等罗彬瀚离开屋子时,距离午夜只差八分钟了。他的叔婶终于想起来他第二天还要上班,歉意地要给他带点水果。罗彬瀚推辞掉额外的赠礼,又开始重新排自己的日程。他本来觉得自己今晚好歹能见罗嘉扬一面,可太低估了安抚叔婶的难度。眼下再去罗嘉扬的住处有点太晚了;再早两个小时,罗嘉扬没准刚刚起床,但现在这个时间点,他只能去翻遍市里的每一个夜场。于是他修改计划,带着满脑袋别人的苦水回到家里。
俞晓绒已经睡了,他只在客厅里发现一本敞开的中德对照词典,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他没碰乱这本书的页码,把它小心地平移到了电视柜上,用遥控器压好,然后坐在那儿琢磨罗嘉扬的各种往事。等他进卧室的时候,窗外天空露出了第一抹红光。他感到精神上的疲倦,头脑和身躯却活跃亢奋。也许是为了给他一点喘息空间,这两晚李理都没主动现身。他在床上看了会儿手机,很快又起床做饭,在俞晓绒起床前就出门去了。
上午还是得见南明光。他交代自己可能需要找个专用司机,因为晚上应酬喝酒的场合太多了,他不能老是自己开车。南明光看了眼他的脸色,对他的烦恼心领神会,并且也同意让他这个周末别再做什么社交活动,而是好好地休息休息。这是唯一一件叫罗彬瀚顺心的事,而转眼间他又投入到投资公司的业绩报告里去了。一整个周四白天,他都在和投资部的主管们远程连线,商量估值标准和风险分类的问题,并且千方百计想让这些人去财务部和泠蕃碰一碰。周五白天他又和两个董事见了面,陪着南明光解释财务整顿计划,晚上则去市场部和销售部所在的办公楼附近吃饭。
业务部门的办公楼位于更靠近休闲商业区,公共交通便捷,是他们早年间的业务中心。那栋老办公楼的特点是室内天花板格外低矮,人钻进细细分割的办公区域后显得像在坐牢。这鸽子笼似的八层建筑,仿佛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就设计了一个形似菩萨莲台的华丽顶檐。市场部总监佘胜旗由此得名,人称“佛口蛇心”。这绰号比“冷又烦”更不容易失口叫错,罗彬瀚估计此人也许至今尚不知情。销售部总监姓肖,年近五十而依旧时髦,很能制造气氛,得享绰号“笑里藏刀”。依据这两名主管的情况,罗彬瀚猜测自己在下级员工间亦有别称。但他猜不出“罗”这个字该怎么谐音,并且打心底抗拒进一步深究答案。
他和几位佛台底下的名人一起吃了顿晚饭,打听一下当前业务部门的工作制度,也委婉表达了财务部对于销售费用合规性的专业观点。他不想把这件事压得太紧,因为清楚业务部门会如何看待新的规章制度与新的流程培训,概括来说就是无事生非。可这活儿注定就是要得罪人的,他也只能一层层地往前推。等这顿三个小时的聚餐结束,周末总算是到来了。尽管罗彬瀚还是得去见罗嘉扬一面,他决定把这件事推到周日再说。
他居然在周五晚上八点前就到家了,这件事叫俞晓绒始料未及。当他走进门时,她竭力要抠开一只特别顽固的外卖盒,里头是荞麦皮紫薯卷与炙烤三文鱼。电视里播放着市内新闻,这频道如今只有上年纪的人爱看。罗彬瀚的一个表妹——不是俞庆殊那边的,是谢贞婉那边的——甚至从来没听说过这个电视台存在。市内新闻实在没什么花样,除了市政方面的通告,剩下的实际内容无非是大量家长里短的争端调解,连一场金店抢劫案也能充当重磅消息。
“你怎么看起这个?”他问俞晓绒,“这有意思吗?”
“了解了解你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