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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闻呆呆望他,喉咙好似痉挛了一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雪是死亡的、纯白的名字。在备受煎熬的混乱睡眠里,她梦见更大的雪落下来,要将世界牢牢覆盖。有一道目光,离她很近,又很远。始终阒寂、柔和、不善言辞地注视着她的挣扎。
所有一切都在推着时闻向前。
北方的雪落到南方,化作一场冷雨。
时鹤林的葬礼举行得简单而潦草,时闻没有广发讣告,到场的人数寥寥。
阮聘婷体面周全,肯帮死在狱中的前夫处理丧事,已然仁至义尽。阮微尚且年幼,抱着时闻哭了又哭,伤心得昏睡过去,被安慰着抱进车里。阮聘婷看着故人之女,疏离而和善地嘱咐,“往后有事尽管来找我”,又盼她一切都好。
时闻颔首应下。
但心里已经知道,往后再难有碰面的机会。
天穹震颤,阴雨止息,人生于刹那间凝结。
时闻默默收了伞,灰色雨滴沿着伞骨滴落,将青石板洇得更湿。人都走尽,她拾级而上,重新回到父母墓前。
生死之间只隔了一张纸、一抔土、一块石碑。所有事情在这条分界线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所有愤怒怨怼在此刻,都分崩离析。
阿爸与妈妈葬在了一起,时闻想,从今往后,这世上就真的只剩她孑然一身了。
霍赟是留到最后的一个。
他换下朴素的居士服,穿考究的定制西装,又恢复成往日那副翩翩贵君子姿态,静静立在一棵松青下。
在旁等候已久的保镖上前,毕恭毕敬欠身,言语却隐隐压迫,说是夫人请他回家。
时闻站在低势的石阶,与他隔着三四米的距离对望。心中遗憾怅惘,知道自己连累了他。如果不是坚持陪她回来,他至少还能继续拥有一段短暂而片面的自由。
霍赟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想,没有言语,只翘起一边嘴角,很轻地冲她摇了摇头。
有些人的路,是既定的路,偏离轨道些许就会被强行修正。他并无反抗地随着保镖往下走。
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一阵快而沉稳的脚步声。
时闻迟钝回头。
霍决一身肃穆,风尘仆仆,来得很迟。
英国遭遇极端寒潮,情况不比安城好多少,数百架航班取消,希思罗机场险些陷入瘫痪。从收到消息到赶赴回国,能在葬礼当天出现,已经是他竭尽所能的最早。
这令时闻又一次明白“距离”这个词的实质意义。安城已经够远,英格兰更甚,间隔一片大陆,一湾海峡。人生越往后,就有越多需要陪在身边的时刻无法被满足。毕竟对方与自己都是可怜兮兮一滩血肉,难以跨越不可抗力与客观限制。
而时闻已渐渐学会独自面对。
霍决的头发留长了些许,利落地向后抹,露出饱满额头,衬得五官更锋利。他从来不肯以疲态示人,一身乌黑西装穿得典雅倜傥,配饰亦一丝不苟。但时闻看得出他隐忍的倦累,那双瞳孔凝着一点琥珀色光点,又被灰暗的天压得阴鸷。
他停在地势稍低处,与霍赟淡淡对视一瞬,又默契别开。
兄弟俩一人向上,一人往下,沉默地擦肩而过。
霍赟就这么安静地离开,没有同时闻告别。因为她今日已经经历太多告别。
时闻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视野之内。
霍决三两步靠近,强行遮挡她视线。
只要霍决在场,时闻的目光就永远只能落在他身上。
时闻以为他会责备自己不接电话,但他没有。那只手温暖而干燥,不容置疑地拢住她。
南方沿海的冬天并不冷,她的手却总是冰凉,需要从别处汲取暖意。
阴天傍晚,光也昏沉,风也倦怠。
他们没有交谈,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并肩站在她父母墓前。直至黄昏暗下来,时辰划开昼与夜的界限。
霍决是她夜里的眼。
他永远走在她前面,牵她的手,分开苦涩的绿意,带她从迷宫离开。
然而或许是那天夜色太沉,时闻笨拙到连这样小心翼翼都走不稳。
下阶梯时,手中的伞被碰掉,她弯腰想要拾起。
结果一躬身,指尖触到潮湿的泥土,躯壳就像要被大地吞没般沉沉往下坠。
顷刻间爆发剧烈咳嗽,一声声震颤,胸腔迸出铁的苦锈味。
仿佛要将心肝脾肺肾都呕得干净,否则这团血肉就会重得、痛得她再也起不来。
过去几日,她在凛冽的暴风雪里狂奔,在空旷的机场里无望等待,在森冷的停尸间里辨认父亲面容,在群山环绕的雨里与过去告别。
到这一刻,一切结束。
支撑着她的那一口气,忽地就散了。
在时鹤林死后第五天,时闻的心脏终于后知后觉地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