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半海水一半火焰
不劳祝银川提醒,温颀自己就是学医的,知道情绪激动、过于劳累、睡眠不足都会引发癫痫,销售这份工作她干了七年,确实是太累了。
祝银川继续说:“听谷小风说,事业单位的统招就要开始了,她准备去试试,或许你也可以试试。”
温颀突然转过脸,似笑非笑地说:“哦,那个花房姑娘。”
谷小风对祝银川的心思学生那会就藏不住,如今两人住上下楼,温颀倒从来也没多过心。谷小风还没钟情祝银川的时候,他们就因缘相识了,她入学时病发晕倒在校园,正是祝银川送她去的校医院。谷小风每晚夜聊必提心上人的名字,温颀清高惯了,根本就没想宣示主权。只有那么一次,两人同去酒吧兼职的那天,她看见谷小风那头群狼环伺、情势不妙,于是一个电话把自己的男朋友叫了来。
那一晚,谷小风迷迷瞪瞪、晕晕乎乎,说到底是承错了情,谢错了人。
夜愈深,风愈大了,似阵阵号呼,夹杂着江水的腥湿气息横来直去。祝银川体贴地脱下自己的西装替温颀披上,说,我送你回去。
他一字不提求婚的事。
两人回到停车场,祝银川自己没舍得买车,开的是温颀的那辆保时捷。在他取票交费的时候,温颀摸到了西装衣兜里的那只戒盒。
她扭头看了祝银川一眼。男人的侧面既英俊,又正气,一点不像那个古怪、皲皴的老太太。她悄悄将戒盒放回原位,只当无事发生。
“再去哪里?回家吗?”
“不回家,去我妈那儿。”
红色的保时捷慢慢开进一片老式小区,这是上海最早一批动迁房,住户大多是以前滚地龙里的“穷瘪三”,下岗的下岗,协保的协保,但沾了旧房改造的光,如今日子过得倒很逍遥。小区棋牌室一年到头天天营业,温大友就坐在里头跟人打麻将。棋牌室没关门,里头不时蹿出阵阵污浊的黑烟,还夹杂着各种粗口和荤段子。温颀一眼就瞧见温大友,他晃了晃手腕上一块金灿灿的表,使着劲向同桌的牌友炫耀:“我女儿给我买的,好看吧?八万多块,劳力士!”
手表其实是唐琳托女儿买的。她不晓得是高仿,又假女儿的名义送给了老公。父女俩回回见面剑拔弩张,所幸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两年温颀拿回家的钱越来越多,温大友也越来越和颜悦色。他一醉就“手痒”的毛病有一阵子没犯了,对老婆、对女儿都像个人样了。
祝银川问她:“我要不要下车跟你爸打个招呼?”
温颀厌弃地一闭眼睛:“不用。”
小区里的居民这个时候多在纳凉,也都认得温颀的车,一见红色保时捷耀武扬威地驶过来,就无比羡慕地“哟”一声,喊上一句“大美女回来啦!”
温颀“嗯”一声,看见纳凉的人群里有个瘪嘴白发的老太婆,又厌弃地闭了闭眼睛。
以前他们同住“滚地龙”,棚户紧挨棚户,弄堂交错弄堂,豆腐干大小的地方挤着百十户人家,天天凑在一块洗痰盂、倒马桶,一不留神就得生事端、闹矛盾。
温颀记得清楚,当时隔壁住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徐姓阿姨,为了鸡毛蒜皮跟温大友发生过口角,不敢直接寻他晦气,便总找唐琳的茬,有时她故意踢翻她的煤球炉,有时又成心往她家门口倒垃圾。
那天徐阿姨起得早,正拿着大茶缸子刷牙,见温颀出门倒痰盂,便夸张地清清喉咙,把一口混着牙膏沫的老痰吐在了她的身前。
换唐琳一定还是忍气吞声,但温颀早看不惯这老泼妇欺负母亲,当场厉色道:“回你自家门口刷牙去!”
徐阿姨没想到一个十岁的小丫头敢跟自己明呛,悻悻骂了一句:“真没教养!老妖精生小妖精,老拉三养小拉三——”
话音还没落地,温颀猛地抬手,将一痰盂的隔夜老尿全泼在对方身上。
老阿姨一身淋漓黄尿,一张血盆大口,凄厉的尖叫声惊动了整条弄堂:“侬以为自己是啥好种?侬娘的事体侬么听过?侬爷是穷卵!瘪三!侬娘是野鸡!拉三!侬就是顶顶下三滥的烂污逼!”
她边骂边扭温颀的胳膊,一下狠过一下,扭得白皙纤细的胳膊青青紫紫,还不解气。
动静闹太大了,左邻右舍都被吵醒了,围在臭气弥天的巷子里看热闹,还不忘说两句“没教养”之类的风凉话。与牌友鏖战一宿的温大友从二楼探头瞟了一眼,见一众邻居围在自家门口,怕犯众怒,又悄悄缩首回去,继续蒙头大睡,任由屋外的妻女被人围攻谩骂。
唐琳护在女儿身前,不停地道歉,温颀则歪着头,咬着牙,冷冷静静地看着所有人,不哭也不讨饶。
二十载寒暑过去,滚地龙变作新小区,新小区又变作老破小,昔日的老邻居各自离散,只剩一个底楼的徐阿姨,也变成了鸡皮鹤发的徐老太。徐老太已经没力气跳脚骂街了,只常常跟新邻居一起乘乘风凉,扯扯闲话,她说:“伊赚得动么是正常的呀,龙生龙凤生凤,侬晓得伊妈妈以前是做啥的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