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问
你知道那种感受么。不知日夜颠倒,不知岁月何夕,像一只没有思想的蛀虫,活在阴暗潮湿的水牢里。
挣扎得多了,锈铁的链子磨花了我的手足,缠进肌里,一次次破开,再一次次愈合,留下这样一双手。”
她举起双手,轻轻地握成拳头,而后放开、再次握紧,反复几次,她目光缱绻,似乎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也让她欣喜若狂。
“…就连这样我都做不到。它上面全是陈旧的疤痕,摸上去像石刻的鱼,奇形怪状的鳞痕,每到阴雨的天儿,又痛又痒。”
宣宁没说话,心中不属于自己的那份悲戚开始翻滚、沸腾,奔腾澎湃的水珠跃出眼眶,她终于落下了不属于自己的泪水。
“他对我很好。”李意如知宣宁不会想听伊川的好话,她只叹了一声,又苦笑道,“但你放心,我从来不会因为他背叛大魏,否则上回在树林中见到他,我也不会在他身上种香。总之,现下的事儿也做得七七八八了。”
想到李意如在伊川身上种下了追踪香,宣宁心中稍霁,可汹涌的泪珠模糊了视线,她等不及拿绢帕了,抬起手背抹开了眼角,李意如拿起了那面菱镜。
“长平不会受楚郢的蛊惑,生下孩子,有了府邸,也不会被戚妃和三哥欺得无处可去;
福康好歹活下来,虽说要嫁给她并不愿嫁的裴四郎,但你我都知晓裴望州是什么样的人,他不会欺负她的;
朝晖也是,有了曾恪的帮助,阿耶不再提她与大竺皇子的事儿,她也不会再因为突厥风俗而自刎。”
李意如又抹了抹泪水,说道,“还有你,阿随珍惜你,你也爱重他,一切都很好,只可惜了阿兄的腿…”
宣宁愣了愣,勉强扯了个笑容,她握镜子的手紧了紧,下意识地往怀中藏去,“你在说遗言了,是吗?”
李意如阖眼承认,“不错,该做的事儿我都做了,接下来的事儿留给你,我也放心。楚郢也不会再翻身了,你知道该怎么拿捏他。”
宣宁说不清自己的感受,她只觉得气恼,气恼李意如不能自控的感情,也气恼“她”一人受了她俩本该同当的苦难,更气恼“她”这样心灰意懒的造作模样。
于是宣宁毫不留情地揭穿她,“我就问了几句话,你就羞愤欲死了?我说了准你去死了么?这么多年你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回来,不是为了我,更不是为了阿姐们,是为了你自己啊!”
“我自己。”李意如重复了一遍,说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没有我,你一样很好。”
宣宁笑了,“你口角生风啦,满嘴你呀我呀我可听不明白,我瞧着你定是不愿意看着伊川赞布死,所以你就决定先死一步?”
“不是。”李意如狠狠地揩了下眼睛,闷声说道,“若他真对大魏不利,我会亲手杀了他。”
“哟。”宣宁吓了一跳,随即她笑道,“这可是你说的,我记得真真的,若是到时候你刀子捅了一半又下不了手,我可是会帮你狠狠按下去的。”
“用不着你帮我。”李意如哼声说道。
宣宁若有所感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其实我恼怒,也有些吃惊,我本以为你和谢方行…你如今晓得他是昔年为楚郢代笔的人,难道心里头不会觉得有些怪怪的么?”
“什么怪怪的?”
宣宁踢开了软履,就势往榻上一滚,轻薄的小被裹住了一半身子,小娘子抻着懒腰,说道,“就像我瞧着江照就怪怪的,按说我本应该打杀了他,可想着那些书信,又觉得他这人还怪可怜的。”
“可怜?”李意如笑了一声,“你不是喜欢他的诗吧?”
宣宁笑,“喜欢啊,怎么不喜欢,我又不是你,喜欢也不承认。我觉着我能这样快从对楚郢的蜜罐里全身而退,江照的功劳也不小。也许我对楚郢的喜爱,有一大部分都落在江照的诗里了。他弃暗投明,咱们也该将他应有的锦绣前程赐给他。”
等阿兄回长安,她就把江照引荐过去,以他的才能,必也能为阿兄办些实事。
“那你呢?”宣宁突然问道,“你喜欢谢方行的诗么?”
李意如下意识就想说“不喜欢”,可宣宁没给她这个机会,她笑道,“别口是心非了,你连我都要骗么,十几年前的诗句都倒背如流,你还和我说你不喜欢谢方行的诗?”
李意如有些恼怒,轻拍了拍脑袋,让宣宁快些闭嘴。
宣宁却偏不,她见着李意如恼怒的模样就笑得更加开怀,她大声念道,“茶花晴带粉,蒲叶晓凝珠,这是何人所作?快跪下听赏。”
她站了起来,又笑得直不起腰,她假咳一声,垂首道,“嗯,不错不错,谢先生青年才俊,就赐你两串红辣椒吧,挂在你瓦房屋檐,再由本公主亲笔提字一块,就说‘单椒秀泽’——”
“殿下。”
屋子里喧闹的笑声戛然而止,李意如差点僵死在那里,她突然从榻上坐起来,扯了扯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