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
位老师姓林,从德国留学归来,博闻强识,为人温和,教学风趣,很受学生喜欢。
西奥多对中国文化不甚了解,加之中文的语境里区别不出“他”和“她”,久而久之,他便先入为主地认定这位学生口中的“林先生”一定也是男士。彼时欧洲战场上德国人正横行霸道,伦敦遭受袭击的新闻时不时飘洋过海传进他的耳朵,作为英国人,西奥多当然讨厌德国佬,进而对这位德国学成归来的林先生也并无好感,私下与同学说过几句不太好听的话。
此刻面对姑娘笑吟吟伸出的手,他难得感觉窘迫。为表歉意,西奥多正式地站起身来与她握手。许是馆内空气憋闷,握上她微凉柔软的手指时,他的心跳快了一瞬间。
握完手之后,林姑娘又低头坐回座位,埋头继续演算。天色渐暗下去,临近闭馆时,他们才重新双双起身,林合上笔记本之前西奥多无意扫到了一眼,纸张上列满了符号和图案,像是某种暗文或密码。
他暗觉不妥,在开口道歉之前,她已经大大方方地摊开笔记本送到他的面前。上面整齐地罗列着几排毫无规律的罗马符号和数字,余下的纸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算式和推演,而在第二页纸上只有一句简洁的德语诗。
“Alles hat seine Zeit.意思是,‘万物皆有其时’。我从慕尼黑大学毕业,学习数学。”林的声音很好听,咬字清晰婉转,点在纸页上的指尖白皙修长,西奥多没有忍住多看了一眼,“但我真正感兴趣的领域是密码学,战争来临了,破译一条敌人的密码,或许就可以救下几千人的命。日本人的暗码技术大半来自德国人,我用他们的方法加密电文,从而反推,破解密电。如今军方使用的暗码系统,我是主要设计者之一。”
“很了不起。”西奥多顿了顿才开口,他的中文今天说得格外差劲,每个字都磕磕绊绊,在舌尖摔一跤才能吐出口“林小姐,我要对你道歉,为了两个原因。”
“哦?是什么?”
“第一点,我不该不认识你,还觉得你是个男人。”
林忍不住扑哧一笑:“没关系。我早就听说新来了一位年轻外国助教,英语说得很动听,连外系的学生都跑来听你的课。吸引来这么多新学生,我该谢谢你才对。”
“不用谢。”西奥多有点不自然地清一清嗓子,“我还没有说完——我还不该说不好的话,因为你在德国学习。”
“什么?”林短暂地愣怔了一瞬间,随即她就反应过来,似乎是觉得很有趣,嘴角露出一个微笑。
“我的国家也正在遭受侵略,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她说,“但一百年前,中国有位政治家说过一句话,叫作‘师夷长技以制夷’,向对手学习,是为了更好地战胜对手。”
“我很赞同这位政治家说的话。”西奥多点点头,“但‘夷’是什么意思?”
林好像被呛了一下。她干咳了两声,拍拍西奥多的肩膀,似乎在憋笑。
“我的英文名字是洛莉娅。”她没有回答,而是说,“你以后可以这样叫我。”
“对不起,诺特先生,请允许我稍微打断一下。”故事讲述到这里的时候,我不得不暂时出言打断。诺特先生的讲述清晰而流畅,仿佛那些回忆一直鲜活地存放在他的脑子里,此刻只是如河水一样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
桌上的录音笔指示灯还亮着,窗外已经开始传来隐约的雷声,狂风呼啸着卷过山间,松林簌簌作响。
我不担心回程的问题,更不想打断他的回忆,但是故事的另一位主角终于出场,我不得不问得更详细一些:“这位林小姐是中国人,是吗?”
“是。”诺特先生并不因为被打断而生气,他微微点头,锋利的蓝眼睛在我提起那个名字的时候仿佛微微软化了一瞬间,如同初春消融的雪,“她的双亲早亡,年少时出国留学,在那个年代,学习数学的女性不多,亚洲女性更少——在当时,她是慕尼黑大学数学系唯二的亚洲人之一。”
“一位了不起的女性。”我配合着感叹,低头在本子上奋笔疾书,“那么,请问林小姐的中文名字是?”
“我不知道。”诺特先生抬头看向我,答案让我猛地愣住,钢笔在纸页上一划,n的尾巴被拉得很长:“您……”
“那时候我的中文不好,发音总是不准,害怕被她笑话,所以一直不愿意问。”诺特先生缓缓地说,“后来熟稔起来,却也经常忘记——我们能够相处的时间不多,想说的话总是说不完,我总想等到以后再问,却没想到,命运不愿意给我们那么多的以后。”
我默然,他自嘲地轻轻一笑,主动为我空掉的茶杯续上热茶:“不过没有关系,你可以称呼她林小姐,或者洛莉娅——名字只是一个称呼而已,我不在乎,我知道她大概也不会。”
航空学院逐渐步入正轨,第一批学员十二名,大多是本地军队抽调出的年轻人。彼时中国的防空力量和人才一样凋零,这些年轻人除却一腔热血,驾驶技术糟糕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