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山河 五
送走醉成一团的延成侯父女,穆王抖抖衣襟,觉得燥热。他走到桌案前,从暗格中抽出那本帐,开始反复思索。
账目是冉恩一笔笔记录的,从怡落盐井流入黑市的私盐,再到黑市转卖的抽成,这些银子纷纷指向花浊。穿过金曹掾袁安易之手,再流经王氏钱庄洗钱,最后归利之人竟是周学卉。
他心向山野无心朝堂的弟弟,亦是当朝最闲散不务正业的怡王爷。
身为一朝亲王,要这么多钱财作甚,穆王心中隐隐有个答案,却不敢深思,再往下探究下去,朝堂怕是要彻底乱了。
忽的院里有声响,穆王起身,开门的手突然悬在半空。
他心下觉得此时深夜偷偷来访之人,应当是周学卉。
门开后,果然是一身锦衣的怡王。
穆王由衷苦笑起来,“我知道你要来。”
怡王脸上仍是温和风流,却连礼都忘记,未等人邀他进屋,他自己跻身进去。他一时背对穆王,头上斜插了根簪子发着金光,像是女人用的。
“为何不光明正大走正门?”
穆王沉声问,却不想怡王陡然转身,掀开衣摆跪在地上。
昏暗烛光下,怡王面色沉静,朗声道:“学卉自知身犯大错,求兄长饶恕。”
穆王望着他,一时百味杂陈。
道义与手足怎么解,他虽做出选择,内心却仍在纠结。他想要个双全法,不想看自己看着长大的弟弟弥足深陷。
穆王顺手合上暗格,“你自己说,何错之有?”
“兄长不是已经知晓了吗。”
怡王此时冷静得可怕,唯有声音颤抖,“兄长若是告知圣上,圣上必定责罚,甚至疑心与我,学卉往后的日子便……”
“早知今日你何必当初,你可知道举国上下多缺这些银子,你贵为亲王,为何要贪图这点?”
不想怡王突然一头磕下去,“是我行差踏错,贪婪过甚,只要兄长瞒下,学卉必定改过自新。”
他说完,便一下接一下磕头,动作不像是皇亲国戚,天潢贵胄,反而像是个低贱奴婢。
他抛下尊严,想从刚正不阿的穆王手里谋个生路。
“学卉无能,不如兄长有才干,也不如圣上幸运,学卉一无所有,才生出贪念,兄长,学卉求您,念及手足之情,放过我吧。”
“你……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
酒意未散,穆王扶着桌案,怒意翻滚起来,呵斥道:“你不要骗我说贪婪,你要这些钱做什么,事到如今还不愿意告诉我吗?”
怡王反而闭上嘴,像个犯错的孩子,哭得七荤八素。
穆王厉声道:“你休要与我哭,庆和初年,三月,怡落盐场运往代洲产盐三石,交付与耶加将领。这都是你自己安插的心腹亲笔写的。周学卉,这周家的天下是你我祖宗一刀一剑砍下来的,你就这样荒废?你可知这是通敌?”
窗外划过一声惊雷,怡王唇色苍白。
福川缺盐,需要向长陵常年购盐,如今两国交战,这笔盐更是谈判时候的重要筹码。与福川暗中的盐交易极为缜密,就算是他亲信的姚儋,都不知道的。怡王千算万算,没算到冉恩留了这么一手自救,如此这罪名不再是简简单单的倒卖私盐,而是卖国。
他哆嗦下,红着眼,额头已然浮起青紫,“兄长都知道了?”
“周学卉,你用花言巧语蒙蔽圣听,暗中结党,你死后有什么颜面面对父皇?”
“他有何资格为我父,中意你,疼爱学则,唯独我,他从来没在意过。你现在又来指责我,我也想大展宏图,凭什么要我做个闲散亲王?”
穆王心惊,酒意上头站都站不稳,指着怡王,“你不做亲王,还想做什么?”
又一声惊雷,映得怡王满脸煞白。
怡王垂眼不再看穆王,昔日在黄金宫长大,受兄长庇护的岁月浮现在眼前,历历在目。
怡王冷静叙述道:“学卉十三岁,遭人推入池水中,兄长不擅水,却仍是跳入池中救起我。十四岁,学卉因醉诗获罪,兄长跪于兴德殿前求了三日,先帝才开恩赦免我。”
穆王亦是想起儿时种种,面色微有缓和。
“十七岁,学卉因不愿娶不爱的女子,闹绝食,亦是兄长向先帝求情,学卉才能与王妃修成正果。”
怡王凄惨道:“兄长数次庇护我与学则,今日却要置我于死地。”
穆王觉得他是昏头了,捉住他的臂膀想晃醒他,“学卉,通敌卖国,你糊涂啊。”
“大厦将倾,道义与手足,兄长仍是选择前者吗?”
怡王微微抬眼,泪意泛滥,不似方才卖弄的嚎哭,这次的泪是真实的。
穆王望着他的双眼,沉痛道:“我会求圣上饶恕你,你以后不要再错下去。”
怡王笑着,泪滴滚落,“兄长,以身许国,宁死不改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