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风起觳纹生(上)
贾珠却道:“还不一定征。”他看着裴世贞先是一疑,后似有所悟的神色说道,“天子之怒,当然要血流漂杵才能解,而这必然用天下之财赋,今年姑父同时被点为鹾政便为的是此事。江淮盐商富可倾国,于彼处涤荡盐政正经才是最艰难的。”
裴世贞知道林如海南下掌淮扬盐政一事,却不知君父皇命中竟还有这等期待。他也是南省人不提,之前亦入幕做过漕运总督的僚属,对淮扬盐政中的巨利和凶险知之甚详。此时惊了一惊,脱口说了一句贾珠耳熟不已的话:“圣人也太着急了!”
贾珠沉沉看他片刻,忽而一笑霁月:“这话儿师相也说过。”
裴世贞一怔。
贾珠道:“师相多半在御前也这么劝过,现在区区一宦这么猖狂,又不否认,看来从今往后也劝不下去了。师相又不是恋栈不去的人,恐怕明后年便走定了的。这样一来,内阁并六部其实并无十分相善大员,论起来竟还要靠舅舅那里算是和科道有些私交。”
“这也是我们这等人家的坏处。外头看着赫赫扬扬,上上下下都能说上话儿的,仿佛有通天的本事。论起来若无自家子弟在上头,白白浪费了所谓祖上家声积蕴不说,其实亦不过是小儿抱金行于市,徒遭人羡恨。”
裴世贞低头想了片刻,说道:“其实太监这么猖狂,恐怕也不一定为的全是元辅——如今有娘娘在宫里。”
此言一落,书房内静得能听见疏窗外秋风摇得篁竹簌簌。
“你这脾性不改委实不行,难怪得罪了总督,又得罪了大天官。”
盅盖一揭,氤氲的茶雾模糊了神色,贾珠低头又一啜,在抬头时面上的无喜无悲仿佛是被酽茶苦出来的。
“娘娘鸾凤高居九重,深宫内闱之事还是少言为妙……正要与你说此事,幕下等闲的受贿往来我不大管,有时候也别叫孔方砸晕了头,别人一声爷,真把自己当成在世诸葛做相父了。”
裴世贞骨子里还有些恃才傲物的洁癖,这一竿子自然打不到他身上。明知如此,因话里说的“幕下”,他也依旧站起称是。
“坐,请坐。”贾珠笑叹了口气,“和元德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说的乃是单相公一号人。平日里拿捏着身份,有时看他做得太过,可当面一见又是满脸风霜,按年龄倒是家父一辈儿的人了。直接这么说,恐怕非要难堪不可,便托你替我看着些。”
裴世贞只管应了,也没想他往后是不是更要与这些同僚相视两都厌,因想起一事道:“之前邬家送来捐输的米麦该如何?”
此处的邬家便是当初南下江宁时路遇被漕运总督曹蕴当肥羊狠宰一刀的粤东豪商。彼时虽然艰难,竟后来渐渐地靠着绝境一扑、狐假虎威,如今反而成了广东十三行里闻名的粤商。
当日里那位白员外太公说的不错,市井商贾都琢磨着要收购米麦,粮商等云集西安府。谁知眼看着官府似乎又用不上,粮价登时一跌。这厢督粮道立即大肆收购,明言是怕“谷贱伤农”,于是粮仓里又多填了半仓。
如今邬家生意早做到京里去了,今夏其家商旅从京师入川欲购蜀锦滇铜等物,正好由陕入川时打西安府经过。陕甘一带粮茶一向好卖,他家自山西等处购得的粮食也押入西安府,谁知转头便以故人之名登门,将粮食尽数捐了出来。
贾珠如今不是当日赶考士人、公府公子,此时再提起那当家的邬越,却反而郑重一倍不止。
裴世贞不知这段往事,比起其他才干,他本人于商一道也平平,故邬越之事关注亦不多。此时问来,乃是提起“受贿”想起的,要问给他家什么好处的意思。
“邬度正确实人才难得,行事也肯下血本。此事他当日说是为生民口粮计,言辞竟像是个儒商。”贾珠先赞了一句方道,“他倒有劝我在陕西建个捐输局的意思,大概的方略条陈都有了。”
上官说事儿,惯常来讲有个讲究,先是夸了人,再提此人所倡的事儿,十有八九内心是已取中了的。裴世贞为幕僚谋生计当然更知道这个道理,此时首要是想问是不是他也窥破战端将起的局面,接着又开始肚量面前东翁的心思。腹内千转百回不知思虑了多少,于贾珠而言却不过是见他一愣,接着脱口而出:
“不可!”
没等裴世贞反应过来描补,贾珠反而笑道:“元德私我也,邬度正欲有求于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