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庸医杀人,钱贵姑娘惨遭失明,刻薄起家,竹清财翁喜生逆子
明朝万历年间,应天府上元县地方有一个乐户,姓钱名为命。他妻子郝氏,小字翠娘,举止风骚,言语娇丽,少年时候在美妓之中也算是个有名的人物。她年过三旬,方才生了一个女儿,夫妻二人爱之如掌珠,惜之如至宝。
这个小姑娘将近周岁的时候,生得眉目如画,肌肤如脂,见到她的人无不喜爱,都叫她“粉孩儿”。到了六七岁,她就学着涂脂弄粉,染唇描眉。她父母见她天资聪颖,送她到书馆中就学。那先生姓卜名通,对钱为命说:“你们门户人家,所重者无非财帛。何况你又姓钱,这孩子可以起名叫钱贵,谐音钱柜,岂不又巧又妙?”钱为命说:“很好。”卜通就把她留在馆中,每日教她读书写字,作对吟诗。这女孩儿聪明异常,竟能过目成诵,两三年下来,连诗词一道也颇通达。她父母心中欢喜,自不必说,大家也为她欢庆,都说:“钱家的钱树子,从此要兴旺发达了。”
又过了两三年,钱贵虽然还只有十二三岁,就已经俨然成人,风姿绰约,令人一见魂消。真是:
眉黛春山,眼含秋水。唇犹红豆,脸若桃花。十指尖尖玉笋,一双窄窄金莲。腰肢似荷茎迎风,皮肤如海棠经雨。语言娇丽,声音不亚清箫;行步轻盈,体态可欺弱柳。
不料那一年金陵城中疫病盛行,钱贵偶染时症,伏枕数月。她父母延医问卜,打卦求神,各种办法全都试过,病症虽然渐渐痊愈,只是双眸从此不明:你看她依旧是一双好眼,她看你却是模模糊糊的,只有两三分视力。城中的名医国手尽力医治,毫无效验。
那时候的医生,伎俩原也有限,而其中又分两等,一等是穷的,一等是富的。若是那穷的,只好守着药箱,袖手在家高坐,十天半月,药都霉烂了,间或卖出一剂两剂,聊为糊口,大约终身不过如此。或者等到十年之后时来运转发了大财也未可知,不然再也无望了。为什么呢?因为那一等富的医生,家中有几贯钱财,每日雇上三四个轿夫,扛上一顶油衣红顶小轿,不论阴晴雨雪,大街小巷上抬着乱跑。到晚来,或买烧鹅板鸭,或火腿熏鸡,叫背药箱的小子捧着,跟在轿后,故意让人看见,好叫人家说:这个人一天到晚这等兴头,而且如此大吃大用,一定是名医无疑。他们替他四处扬名,哄人来宴请。却不知道他是自费几百文钱,在街上摇摇摆摆,其实一天到晚,药箱还不曾发市。有那倒运的人请他看病,他不过是拿别人的命来试手。胸中千般算计,口内一片胡诌。凡汤剂定要人参,是病症皆做丸药。使用人家钱钞,养活自己妻儿。病若好了,夸他的手段高强,索谢不休;医死了呢,就说此人的命数已尽,药石罔效。真个是:招牌下冤魂滚滚,药箱内怨气腾腾。尽管《大明律》中也有庸医杀人的罪款,可曾见有谁用过一次?所以这些人任意胡行,哪里有穷究医书,精研脉理的?就是那驰名的国手,也不过是他的造化高,遇着的都是不该死的症候。多看好了几个,就传说是华佗再世,扁鹊重生,其实何尝有丝毫真才实学?所以那富的勉强还过得去,只可怜那穷的,简直是朝不保夕,寸步难移。近时歧黄中人,大都不过如此。难怪那钱贵一对娇滴滴的秋波,不多时就被这些庸医弄得个视而不见。他父母虽然心疼爱惜,然而到了这样地步,也无可奈何。
又过了二三年,钱贵已经长成,生得越发美貌可爱。钱贵小的时候虽然有人知道她生得标致,后来都听说她坏了双目,只以为是个废物了,谁知她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却丰姿约绰,仍是一个才色俱佳的美人。郝氏见她年龄已经十五六岁,虽然少了双眸,却出落得天仙相似,也到了可以破身的时候了。一心要寻一个肯出大价钱的好主儿来与她梳拢。她这种门户人冢,所爱的无非是钱,巴不得女儿早梳拢一日,早一日得利。见没有大财主来相看,贫穷的又出不起大价钱,心中急了。有与她相交多年的一个旧友,叫做竹思宽,就托他替女儿招揽个好主顾来。要是能够得一注大财,不但重重相谢,还许他常来常往,概不取利。竹思宽听了这话,不但有利可得,而且有情可图,为她为己,不免格外上心,去替她招揽说合。
这个竹思宽是个什么人?他也是个篾片行中朋友,自幼好赌,又好偷他父母亲的东西做赌本。虽还不曾在外边做梁上君子,而家贼之名,已经传遍于亲戚乡党。人们背后送他一个美号,叫做“贝者贝戎"。不懂拆白道字的人,就直呼之为“赌贼”。
他父亲姓竹名清,母亲黄氏,祖籍江西。他的一个宗叔名叫竹者,也是江西人,是个看守孝陵的太监。他仗着这个路道,迁移到南京来住。好在手中原来也有五六百两银子的积蓄,就开了一个钱铺,专放印子钱。每月放出大钱一千文,要是每日活打,一日收四十文,一月期满,足收钱一千二百文。要是借死的,一千钱每月加利三百。如果这个月没钱还他,下个月这三百文又加利九十。你想,这样重利,谁敢去借?无非都是那挑葱卖蒜、穷得没饭吃的人,只得借来做本。一天挣来的钱,除了还他之外,只剩下几文勉强度日。还有一种人,赌输了,借钱作本想翻稍,赢了的当时就还,输了的不免又要借。或是有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