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2 章
顾怒安当然知道她。
六年前,系里有个学生成亲,趁那个机会,他组织过一场课后闲谈,话题是各人的婚育观。那一天,厉少愚说:
“我有未婚妻,是家里给订的娃娃亲。我们一起学习,玩闹,长大。当我发现自己爱上她的时候,她已经游向远方。将来,如果她还能看得上我,我想,我一定会和她结婚,至于生子,也是必须的。我曾和我母亲讨论过这个话题,她说“你的出现,让我的生命变得更完整”,这使我想要养育一个自己的孩子。再者说,生育和教养孩子是所有人的责任,国家永远需要年轻一代延续我们的文明。”
直至去年,厉少愚发来订婚请柬时,随信再次阐明自己的观点:
“恩师,学生厉少愚向您报告喜讯“我和她订婚了”。当我再一次看到她,以往的观念发生了改变——我仍然想结婚,只是不再想养育孩子。其因有二:一是近几年了解到,生育对女性身体造成的损伤不可估量,比如我的母亲,她怀孕时坐骨神经受到影响,至今还深受其扰。推己及人,我不希望她为此奉献自己。二是国家积贫积弱,新生命的到来不是一件好事,我无法放心我的孩子在动荡中长大。”
如果不是了解厉少愚,他实在会为此感到惋惜。但正因为厉少愚以往表现出的坚定自持,所以他完全明白,这份思想转变是出于纯粹的感情,而非理性的结果。他原想去观礼,谁成想,在北平先见着了,不过只是一个人。
有段日子没和厉少愚通信了,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抬眼思索道:
“予莱,你的名字我好像听过。”
孔可澄深知,老学究没有恶意,只是迷糊,忙接言:
“当然听过啦!我登报声明结婚那天,您老没看报纸不成?”
“哦,哦,那当然看了。”
“您老觉着那张照片拍得怎么样?”
“我很喜欢。”
阿莱碰上孔可澄的眼神,惴惴不安的,没有说话。
孔渝对顾怒安一笑,“让怒安兄见笑了。予莱这孩子留洋七年,对国内形势不太了解,这么好的文凭,只是待在文清家里教孩子,简直浪费了。我今天厚着脸皮,想请你帮她在燕大谋份职业,不论是助教、讲师,都行。你知道的,我最见不得人荒废。”
“你啊你!”顾怒安的目光扫过他们,回到孔渝脸上,含着笑,“两个孩子新婚燕尔,你就要用工作把他们分开。什么四叔呀?我看你就是个法西斯。不过你孔行长求到我这里,我自然是答应的。等我问问人家。”
阿莱心虚又愤怒,这孔行长做事,半点情面也不留。一意要顾教授坐实她曾是“厉少愚未婚妻”的身份,为什么?
作践他们好玩吗?对,一定是想作践他们,故意要丢厉少愚的人。
“予莱,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请您随意。”
“你想到燕大工作吗?”
暗中有许多双眼睛,冷漠的,炽热的,好奇的,看戏的,都在等待她的应答。
阿莱硬着头皮点了头。
“你在英国上学的成绩单和毕业证书还在吗?虽然受你们四叔全权委托,但我需要看看。”
“在家里。”
“改天带上东西来燕大,我看完会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谢谢顾教授。”
孔渝一听,暗暗乍舌,这怒安兄突然机敏了。到底是偏心厉少愚的。不过,事情走向合乎他的推断——由顾怒安转告厉少愚这些事情,让他投鼠忌器,无法为实心为邱诚做事,第一步就成了。
对于厉少愚,他一直很看重,但没算到可澄半路杀出来,把他原本的计划搅得稀烂。正值多事之秋,程玉要是一怒之下和孔家拆伙,六妹婚姻破裂自不必说,往后军方还由谁去庇护,党内还由谁去游说?一旦崩盘,后患无穷。
为弥补这个错误,他决定,把郑予莱先推出去。
“这样正好,让她先熟悉校园。”
“我送她去。”孔可澄蒙在鼓里,且为阿莱答应工作而开心呢,“刚好给她做向导。”
事情敲定,阿莱却变得很沉默,心知顾教授这关过不去,但还安慰自己“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厉少愚大学时代的一切,全在他手里吧,自己去给他打下手或是别的,都可以,只要能找到厉少愚存在的痕迹。
听着耳边的讨论,她忽然发觉孔可澄在发光了——他的语言变得精准、简洁、有力,完全能够支撑他进行任何性质的谈话,不论经济、政治、军事。这是家族带给他的。
像是被一拳打晕,短暂恢复过后,阿莱彻底清醒过来。
在这个国,他生来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人人都比他矮一截,人人都想巴结他。哪怕他没有任何功绩。想做大事,最忌讳的是不稳妥。假如他离开家庭,那自己所需的人脉、信息都会随之远去,放着捷径不走,还瞎折腾什么?她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