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行长名唤孔渝,方阔脸面,同孔可澄一样,有双明亮摄人的狮子眼,眼神在银边眼镜下,显得斯文而克制。肤色是偏深的黄,一看就没少受阿马尔菲海岸阳光的沐浴,穿着定制黑西服,裹藏不住满身的文人气。
不过,是正是邪,谁知道呢。
自米兰登机前他已听说这件事,原以为是小孩过家家,直到回京看见满街小报,加以二哥二嫂相托,才确定这孩子是动真格的。郑予莱,这个小姑娘他认识,她应该嫁给厉少愚。
阿莱按旧时规矩先给三位单独问安,再转向族亲长辈,不见得多低眉顺眼,胜在规矩,叫人挑不出错。四面八方的目光犹如纷乱缠绕的丝线,她身在其中,不可避过,只如熬进卤水的缠丝肉般,在炖煮中被越收越紧。
“一点规矩也没有!今儿不是你四叔回来,你还准备怠慢到什么时候?没有父母之命,没有三书六礼,家里不知会一声,也不摆酒,你把人家郑进士的千金当什么,是□□不成?”
阿莱霎时脸绿了,自心底涌出一股怒气,在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里乱窜,几乎要她站不住。
孔可澄把阿莱扯到身后,护住她。在地上跪直,仰起头颅:
“您有话冲我来,要打要杀我都认,别夹枪带棒的欺负她!要不是嫁给我,她凭啥来这儿受这窝囊气。”一边说,一边握紧阿莱的手,要她别掐自己。
自打知道家里全是敷衍他后,他就想撒火了,今日也好,当着众人撕开这伪装。
然后他天不怕地不怕的,梗着脖子:
“是因为我的私心,她才来到北平。您骂得都对,我这婚结得太仓促,让她委屈了。我难道不想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问题在于您们为什么死活不肯答应?别把什么错都归咎于女人身上。她一点错也没有!错的是我。”
“别说了。”阿莱掐一把他的手心,神情极复杂,不懂这些话是为什么,他不必护着她的。话虽是事实,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太怪异了。她劝:
“可澄,别说了。”
“有什么不能说?”
孔太爷看见他倔强刚强的一面,顿时百感交集,脸色么,不知是讥讽还是欣慰。
孔渝心念一动,喝住他:
“可澄,你这是什么态度?缺管少教!”
他享受了姓氏给予的无限荣光,便该承担起相应的责任,哪怕想卸下重担,至少,不该做个叛徒。他们这一辈正在老去,手中的权力、财富掺杂着数不清的计谋和人命,因此盛大而危险。不乏有人想接手,但能给谁呢?只能给他。然而他生来就定好的命运,竟被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所干扰。
是她,让他生出恶念,偏离轨道。
这让孔家感到冤枉。
“没有,我是在陈述事实。”
“事实说完了,少爷?”孔渝与父母眼神一对,暂时把对阿莱的不满按耐住,继续道:“家里没人反对你娶郑小姐,是你太心急,把事情搞成这个样子。女人的名节多么重要!将来她父母回到北平,你要如何面对他们?”
“到时我会负荆请罪的。”
“你安心要气死郑进士?”
“不是。”
阿莱的心像被重重一绞,是啊,要是爹娘知道她的处境,一定痛心疾首。来北平后,她从没和家里通过电话,一封又一封家书交给佣人,也不知道寄没寄出去,这到底是怎么了?
一直以来,她感到自己生活在一座无形的牢笼里。
孔渝一壁欣赏阿莱的窘迫,一壁说:
“听说郑小姐十四岁就留洋了。也是。一个女人,假若有过真正的教养,就不会同时爱上两个男人,更不会让两个男人同时爱她,酿成如今的局面,谁能说她没有过错?”
“不,”阿莱终于抬头,大力挣开孔可澄的手,“我从没有爱过两个男人!”
“那你为什么来到北平,为什么嫁给可澄?”
这种事,当着这些人的面,阿莱说不出口,便又沉默下来。众人感到她的刻意回避,三三两两起身出去,最后,只剩下他们五个人。
孔可澄垂下脑袋,自嘲地一笑,伴着满心酸楚。哪想到,她愿意被当成□□,也不愿承认爱他,真有意思。良久以后,他打破这份沉默:
“是我强迫她来的。”
“不不不,你没有强迫我。”阿莱急忙辩白,生怕牵扯出厉少愚,“是我自愿跟着他。”
她想,不过是自轻自贱吧,比不上厉少愚的安全。
他想,又是为了他。对,要不是他,她怎么肯来。因祸得福了。
她是被强迫来的。白天,坐在火车包厢的过道里,总披着一件大衣,因为双手铐在背后,不能有半点异样;晚上,若不在盥洗室,便一只手被铐在床头;及至到北平下榻,孔可澄不在,不知道是谁做主,一直铐着她。
一双皓腕缠着青紫色的淤血,至今还未完全消散。在那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