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五)
。”
杨采萍眼皮跳了跳,笑道:“既然条件不好,那还去祸害人家做什么。”
何清撇撇嘴,知道不过是托辞,却忽然又想起家事,说来她老公当初也算高攀她们家了,一个小职员,却不见他有这种自知之明,更别提那个贱人。可比起这事实,一种更强烈的羞耻感先冲上脸来,她张口道:“倒不一定呢。”
“也对。谁知道是谁祸害谁呢。”采萍开玩笑道,与何清撞上视线。
只那一眼,两人便彻底理解了彼此的心思,那奇妙的,一并生活在同片天空下,未曾相见却相通的二十七年以及余下。每一次愤怒,每一次迷茫,每一次抉择,每一次滑落,都立即拥有了对方的在场证明。
多么可怖!何清的心重重一坠,慌忙将视线转到别处。谁和你是同类?她恼怒地想,被刚才对方脸上流露出的温柔所刺痛。谁和你是同类!何清往那张意义重大的薄纸上戳出一个印子,它赤红如伤兽的眼。
“去做体检吧。”审查员说。
杨采萍吸吸鼻子,突然闻到一股鸡蛋味,没吃早饭的肚子立马应和似地响了一声。她赶紧起身接过单子,带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歉疚,快速瞧了眼坐在对面的何清。后者只做没听到,也没看到,却深感一阵悲伤渐渐从脚底漫上来。
这实在没道理。
审查员看着面前这个仿佛对自己将来的命运一无所知的昴群女人,心底犹豫是否要继续告诉她,低于年龄标准值的信息素数值不仅会使她在匹配系统中成为最次等的选择:因为某种秘而不宣的研究早已证实了昴群信息素数值的大小与其生育隼群的概率呈高度正相关,同时那个系统也根本不是基于它所宣传的双向选择而设置的,还有——
何清忽然听见她说了声谢谢,语气中似有尘埃落定般的轻快。她用两指夹住那张证明单,它如濒死的蝴蝶那般颤动着。然后,她消失在门外。
审查员动了动唇,再度体验到了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想起一些在资深前辈口中被嚼烂了的传言,慢慢合上双目。这只是特例,就像高值昴群那样,一年到头出不了几个,大多数人都还是正常的,受保护的,何清劝告自己。她抚上小腹,听到一个声音在祈祷。
她祈祷她的孩子永远不要分化为昴。
走过一截明亮的通道,杨采萍又重新回到了大厅,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那个男人出现在对面的入口处,隔着相当长的距离,她立马注意到了他,中等身高,灰色夹克,头戴棒球帽,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性,他站在那里。
男人从左向右地转动脖子,动作谨慎,缓慢,他看向人群,帽檐下的目光咬着一个一个人辨认——不是,不是,都不是。他向前走。胶鞋摩擦地面,发出吱扭吱扭的怪叫,他的重心一直朝前扑,每个动作都预示着他该在下一秒跌倒,可什么也没有发生。
大厅中,人们等待,交谈,做事。只有两个孩子爬来爬去,她们嬉闹着,穿梭在椅子下方充裕的空间中,其中那个扎双辫子,年长一些的,率先从下面探出头来,那黑黑的,圆圆的,鸟雀般机敏的眼睛朝靠墙方向看去,那里坐着个女人,她和采萍一样,带着口罩和墨镜,长衣长裤,像具刚活过来没多久的尸体,她深埋着头,大拇指在手机上飞速滑动。
男人的视线来到正中央,他盯住了杨采萍。
骤然间,那些原本在空气中浮动着的,细细碎碎的交流声汇聚到一处,化作极其尖锐的一记重音,破空而来。杨采萍僵立在原地,周身血液倒流,四肢冰凉麻木,只有听觉在那一瞬变得异常敏锐——
“不要脸的老孽畜!”
“你们全家下十八层地狱都偿还不干净!”
“日你妈,日你爹,日你女儿!让那贱人也尝尝被人强//奸的滋味!一家子狗屎!”
眼前冷雾散去,她忽然又有了视觉。黑底白字的横幅如爬虫般蠕动在那群义愤填膺的民众手中,法院门口的台阶那么多,那么陡,母亲走在她身边,高斯尔也走在她身边,衣冠楚楚的,一点也不落魄,一点也不心虚。唯独她,小腿肚子打颤,深恐一个踉跄就摔倒,然后滚进那看上去会把她撕碎的人堆里。
然后那个穿灰夹克的男人忽然出现在台阶上,他朝他们跑来,身后山海呼啸,就连保镖也仿佛被这力量定住了,任由这人提桶靠近。杨采萍只来得及看清他脸上的绝望与疯癫,下一秒,粪水悉数淋到了自己身上。
如此污秽。如此难堪。
但终于有人解气了,高兴了,原先的谩骂也化作铺天盖地的喝彩,赞扬这男人英雄般的义举。黑洞洞的镜头挤作一团,直射过来,一大片白光闪烁,炙热,明亮,原来夏日也会有雪。在如惊鸟振翅般迅疾的快门声里,她以为自己已升入天堂。
然而那能够使她解脱的爱与慈悲,迟迟没有降临。
男人咬紧后槽牙,狞笑着,露出一双燃烧着愤怒的眼,他朝她跑来,像野兽扑向猎物,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