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沦既已托
把周邦彦的《六丑》肌理留在云简子的绣阁里,阴书儿拜别了老师,随着等在楼外的流黄回到了山上。
她坐在轿子里,如行平地,如渡静水。
实在想不到,流黄原来还有抬轿子的本事。
阴书儿略有歉意,只是此刻,她需要这样一个封闭的小空间,思索修行路途上的坎坷。
她手指屈起,轻叩额头。
在苏幕遮肌理的包裹下,那双手美得不可思议,静稳如岩石,优美如兰花。
云简子说肌理境界不可超过自身境界。
别说李白杜甫,苏轼辛弃疾这样站在文学史高处,就连周邦彦这样,技术巅峰造极,思想略逊一筹的词人作品,她都用不了?
有金手指,自身却不能负荷,就像把百万家产放冰箱里存着,除了打开冰箱门看一看,没有别的用处。
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胸口起伏,难以释怀。
“此事原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我呸!”
“诗道诗道,多少英雄儿女,都在格律里耗尽青春,到头来,连个好点的肌理也不配用。”
阴书儿掀起轿帘,这《六丑》肌理费了一整天心力,帘外夜色四垂。
星辰像是长生堂里点的灯,长明不灭。
星星点点,细数下去,有千百盏亮光也不止。
“如何才能像你们一样?”她轻声呓语,“光辉灿烂,寿命永恒。”
从携带流书曲水穿越以来,阴书儿从未觉得以后有什么难的。
换做任何一个人,想必也会这么认为——在没有唐诗宋词的时代,却能用诗词修炼,对所有接受完整九年义务教育的人来说,都是天降大礼包。
左一句李白的轻舟已过万重山,又一句杜甫的门泊东吴万里船。
上一句苏轼的竹杖芒鞋轻胜马,下一句辛弃疾的天下英雄谁敌手。
本应该走上人生巅峰。
阴书儿挫败地垂下头来——没想到,连用诗词做件护身肌理都有限制。
“我真能考上举人进士,最后当上一方诸侯吗?”她丧气地嘟囔。
凭文抄公打出来的绮丽一阶,连身上覆盖的肌理都瞒不过,又怎么能瞒过其他人?
诗贵神韵,贵性灵,贵妙悟。
前辈写下再多如何作诗、品诗的理论,没有才华都是空谈。
因为神韵不是诗。
因为性灵不是诗。
因为妙悟也不是诗。
可以为诗,未必成诗。
“那诗到底是什么?”
是空想,是搭配音乐的字词。
是有官职的文人,闲来发泄心情的只言片语。
还是圣人所言,诗是天地灵气钟爱的人文。
当年的诗圣,真的相信自己写下的诗道,还是为了奠定自己的圣人地位?
人就是这样,一旦失败,就开始怀疑整个世界都是阴谋。
诗人要经过许多繁琐的手续,平仄的格律,才能在诗里袒露自己的真实。
而一首全新的诗,就像发烧人的胡话,令人困扰。
后世的诗人解读李贺,解读李商隐。有人说他们的诗是忠君爱国,有人说这是悼念一段无望的爱情。
诗人们重复着自己读不懂的诗,那些无意义却令人愉快的音节。
押韵的诗,抑扬顿挫的诗,在口齿间经过,就是最天然的音乐。
无声流动的诗,沉浮的诗,会为自己不被理解而叹息吗?
还是情愿被书蠹啃噬,化成飞灰。
刚来到坤朝时,“案首”“才女”“天才诗人”,这些称呼曾让自己无比陶醉。
在交稿的最后一刻写出一篇西洲曲,让王神爱满眼惊艳,滋长了她可怜的自负心理。
如今想来,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不能功成名就的才华,就不是才华。
她回想着来到坤朝的几年,像是兴致昂扬地走了一半的上坡路,却看到此路不通的标志牌。
阴书儿漠然望向夜空,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终于是抄不下去了,自己试着写两笔如何?”
说到最后,她一个人格格笑起来了。
“我哪里会写诗?”
云简子的告诫在脑海中回响。
“诗者,艺也。”
在他眼里,作诗就是一个手艺活。有什么样的手艺,就做什么样的活。
不断试错和推敲,找到唯一的一个字。
对于缺少才华的凡人来说,这是最远的路,也是最快的路。
“不过,把自己心里时时刻刻所起的变化,对诗的想法,毫无粉饰地记下来,然后坦坦荡荡地对自己读出来,仅仅是这样,还是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