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音
钱塘冬日,傍晚时分,晓梦楼的窗边。
红酸枝雕花木窗旁靠着一位眉目秀丽的女子。
一头墨发上挽了一个流云般的发髻,只一支玉簪,一身浅粉单衣,她看上去不过豆蔻年华,可长眉下那双狭长的眼,却天然多情,迷离深邃。
寒风吹拂在她素白的皮肤上,掠过那双血色淡淡的双唇。
那是一张惊艳绝俗的容颜,却不是张扬明艳的美,而是一种极致的宁静幽然,像是生长在山涧冷泉边的兰草,不与红尘俗世中的任何雍容花卉争辉,光而不耀,静水流深,仿佛已经默然独立了千年。
她皱了皱精致的鼻尖,懒洋洋地将目光落在楼下的各路行人身上。
贩夫走卒,书生侠客,老老少少,都裹得严严实实,一路疾行。大雪如同鹅毛,从天空的缺口飘落,拂在他们厚重的冬衣上。
冰天雪地,寒风凛凛,可这女子却将窗户大大地敞开。炉火已熄灭,徒留佳人,栏杆独倚,任再大的风雪吹拂在她脸上,也吹不皱婉约的娥眉,撼不动眼底的波纹。
真是个怪人。
现下,距离冬至还有三天,不论从事何种行当的人,冬至这段时间都是要休息的,需得阖家团圆,共吃一锅热气腾腾的饺子,用炭火将室内熏烤得暖暖的,一大家子人围炉夜话至天明才算圆满。
可她没有家人,所有的节日对她而言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特殊。
“暮秋娘子!怎么还不进屋?是想给我等莽夫唱几首小曲儿么?”
晓梦楼下,几位打马而过的货郎,从腰间解开酒壶,往口中猛倒辛辣的浊酒,这才敢壮着胆子冲楼上的佳人嚷嚷几句闲话。
从这个角度,他们无法看清楼上女子的面容,只能瞥见一片飘飞的粉红衣衫,和一截露出衣袖的雪白皓腕,实在是惹人无限遐想。
可任凭他们如何叫嚷,楼上之人全无应答,连那一片衣衫也消失在视野,货郎们只好悻悻闭嘴,飞快地往家走去。
唱曲儿?
她罕见地蹙了蹙眉。
冬至前后,人人都在往家的方向走,她唱曲子唱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况且,唱给这些男人听,倒不如唱给这风、这雪、这一室的寂寞听。
晓梦楼横竖都是没有生意做的,就算来了寥寥几个男人,又有几个真能听懂曲中真意?他们想看的不过是她的这张脸罢了。
她懒得打发。
索性吩咐下去,晓梦楼,闭门歇业。
雪越下越大,她关闭窗户,离开窗边,放下珠帘,对着一面黄铜镜子,轻摆腰肢。
没了风雪的呼啸声,当真是一室的寂静。这实在是,太寂寞了些啊。
一首美妙的歌曲从她的喉咙里流动出,顺着风雪传向无限远的远方。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虽骠骑战渔阳。
熟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除了唱曲子,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看自己,从那些爱慕她的男人的眼睛里看,从水中倒影里看,从一面又一面黄铜镜子里看,反正,只要是能映出面容的东西,她都会从中搜寻自己的容颜。
这副皮囊,就是那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貂蝉也不过如此了。难怪钱塘的仕宦名流、纨绔登徒即使是豪掷重金,也想与她见上一面,即使是隔着珠帘,只能看看她的身影也不足惜。
可这污浊的世间,从无男子能入得了她的心,她的心早就被这镜中之人给占满了,再也容不得他人。
她看了看镜子中那个人影,竟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又换了几个角度摆动身体,可那铜镜中的粉色影子依然模糊不清。
镜子用的久了,就会越来越照不清东西,需得像刀剑一般,定时打磨。
她心道,不知霜积巷里的那个磨镜老人冬至之时可也会歇业休息?
明日不妨带上镜子去他那里碰碰运气吧,她可以受得了身边没有男人,可却是受不了一日不能看见自己的。
而她不知道的是,这首她随口吟唱的曲调,早已随着风雪,如同仙乐降下,落在了一位过路的少年耳中。
街坊巷道,行人寥寥,两位背着书箱的少年正踏着满地落雪而去。仙音入耳,仿佛带来了奇妙的感应,召唤般地,其中一位少年忽然站定,回头张望。
曲声缥缈,如同游丝,叫他辨不出方位。就在他失神的当口,旁边的少年不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这才回过神来,二人并肩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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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大押小!”南八手里摇着骰盅,力气大得仿佛要把它捏碎,“各位爷!买定离手!”
雪夜,许府,一处宽阔舒适的暖阁内,几个小娃娃欢喜地将手里的碎银子铺在桌面上,冲着桌布上一左一右放着的两张红色的纸,咬着手指头犹豫不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