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明
“张头,彭县令回来了,现在正请您过去一趟呢。”一位长脸小吏推门而入,很是面生。他低头躬身,对着张巡作了一揖。
“现在?”张巡认出了他,此人正是日夜随侍在彭县令身边的侍从。
“正是。”来人将腰弯得更低,轻声应答,“彭县令今日归来,风尘仆仆,刚一踏入县衙,便吩咐小的来请您,恐有要事相商。”
张巡闻言,立即起身,捋了捋褶皱的衣裳下摆,顺从地跟着这位县令的随身侍从去了。
既然是奉彭县令之命,请张巡前去问话,应该是没有什么不妥才对,可到底是什么要紧事,非要选在深夜相谈不可?
小辛看着张巡那一道消失在夜色中的单薄背影,心上竟然蒙上一层不妙的预感。
萧索的秋风从敞开的大门灌了进来,倏忽一下,扑灭了张巡案几上那一盏铜油灯上跳跃的火光,屋内光线陡暗,寒意顿生。
小辛忍不住打了几个哆嗦。他回忆着张巡方才的动作神态,总觉得与往日不同。侍从突然出现时,张巡虽也有些惊讶,但很快便回归了坦然淡定的状态。似乎对张巡而言,这场突如其来的深夜邀约,并不在他的意料之外。
面对彭县令身边这位面生的亲信,他也只是简单地询问了几句,就立即赴约了。张巡镇定如常,唯有清俊的小脸上笼罩了一层淡淡的严肃。
小辛目力不错,他分明看见,在张巡动手整理衣裳下摆时,那双修长的手似乎还顺势从案几底下拿出了一卷纸帛,迅速地藏入了袖口中。张巡的动作太快,背对着门口,避开了来人审视的目光,却没能逃过小辛的眼睛。
张头到底是想要干什么?小辛再也顾不上算账,他挠了挠后脑勺,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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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凉萧索,暗夜无边。
但唯有今夜,张巡才有了仔细打量县衙各处的兴致,脑后紧绷的神经正逐渐舒展,感到一阵久违的放松。他跟在侍从的身后,亦步亦趋地慢慢走着,时而抬头看天,时而环顾四围。张巡清澈的目光在昏沉的夜空中寻找着星辰与月亮的身影,几朵黑云随风飘过,在黑云与黑云的缝隙中透出丝缕星斗的清辉,白色的月光悠悠降落在他略显陈旧的白衣上,疏疏如残雪。
侍从的手中提着一盏明亮的灯笼,不吭声地在张巡前方闷头直走,这一团暖黄的光照亮了张巡苍白的脸。光团在他漆黑的瞳仁里跳荡着,他的心里生出了一丝秉烛夜游般的惬意怡然。完全不同于小辛的慌乱惶恐,张巡的心,非常安静。
因为他一直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凡是凶吉未卜的事情,他一惯都希望它们尽早发生。
张巡修长的腿,踏着青砖,穿过戒石坊中那一条漫长的甬道,夜的寒气透过单薄的衣料侵袭入肌肤。即使他的靴子里穿着的是林婆婆足足纳了两层的暖和鞋垫,脚底仍能感知到青石板上渗透而来的寒冷。
寒意刺骨,使人清醒。
戒石坊的甬道旁,耸立着许多石雕,石雕多为异兽,形态诡异,獠牙毕露,凶悍至极,叫人看上一眼就会被震慑。
两排石雕隔着尚算宽敞的夹道对视着,浑圆的眼珠向外凸起,仿佛正噙着不怀好意的目光。
这座县衙,自打前隋时期便坐落于此,升堂断案,管理新城的地界。
天下风云剧变,百年已逝,这条道上不知曾走过多少鸣冤诉讼之人,拖行过多少作奸犯科之人,是奸是良,黑白清浊,真假伪装,全都逃不过这些石像漆黑空洞的眼眶里那一道道审视的目光。
张巡在一块宽大的匾额下驻足了片刻。
“清正廉洁……”他在心里默念。
五年前,他曾来过这里。
就是在这座肃穆威严的公堂,县令一声令下,母亲便被坚硬的刑杖打断了腿。也是在这里,他目睹了那一封无比荒唐的文书是如何在县令阴毒的眼神中写就。
下笔如刀,字字诛心。
一方县令,品级低微,却掌管一方生死,责任重大。
他曾于此第一次亲见官场的阴暗,有些人的心肠黑如浓墨,无论如何也涤荡不净。
总之,张巡对这里并不陌生。只不过,那一把象征着县衙最高权威的朱红色大椅上坐着的人,换了一位。
张巡紧了紧袖口,快速地做了一番确认,而后他轻笑一下,昂首阔步地拾级而上,穿过宽大古朴的月台,再经过与月台相连的卷棚,坦然无畏地步入灯火通明的公堂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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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县令万安。”张巡拱手作揖,先行问候,礼数丝毫不差。
彭县令坐在一张厚重的案桌之后,他额头宽阔,目含锐光,鼻下蓄着一缕短须,嘴唇厚实,他未着官服,只穿了一身深蓝色的常服,面沉如水,不怒自威。
深夜,公堂之中唯有彭县令与张巡二人,无持棒喝道的众多衙役,就连那一位替张巡引路的侍从,也在不知不觉间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