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飞锅
傅正元出生山北大族,族中多代曾与衍圣公孔家有过姻亲,儒学氛围浓重、极重礼仪,不然也不会爬到礼部尚书这位置。他半生宦海沉浮,和人吵架也是雅辞悦颜地笑里刀过去,何时遇到过这样被人指着鼻子骂的情况?一时被吴儒平的粗鲁行径气个倒仰。
对面吴儒平还在连珠炮似地骂:“……把贼一直关在门外面,贼就不惦记了吗?!何况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唐朝我看不也整得挺好!傅大人你怕的到底是个啥?!”
眼看大朝会就要整成菜市场,丹墀底下看三个儿子的背影唱个不停估计是在憋笑,端和帝不辨喜怒的眼神往同样古井无波的陈首辅的桔皮老脸上飞一飞,才慢悠悠开口:“吴爱卿,注意仪态。”
皇帝亲自开口,敲打程度不可谓不重。吴儒平立时三缄其口又朝端和帝行跪拜大礼以示请罪,端和帝仅斥责几句就让他回队列了。
到了这里谁还看不出来是端和帝在和吴儒平一黑一白唱双簧?只是古来华夷之分与天家颜面应当是皇族中人最为计较的,怎么到了端和帝这里反倒想招纳洋人了?
丹墀御座上端和帝的目光冷沉沉压下来,右手食指轻轻敲击着雕刻飞龙的扶手。太和殿内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完全没有方才的喧哗景象。
半晌,端和帝才停下敲击的手指,声音和煦地问陈首辅:“陈卿可有什么谏言?”
陈首辅没拿乔作势,老老实实出列行礼后才道:“回禀陛下,老臣以为两位尚书的言论都有不妥之处。”
“哦?”端和帝眸光一闪。
陈首辅娓娓道来:“吴尚书原意是藩坊限制对洋人过于严苛,但如傅尚书所言,一旦开了限制,弊端也随之而来。可若不开,长此以往则对贸易双方关系不利,恐加剧海上走私——故老臣以为,要开,但适当开。”
端和帝点点头,又问:“那陈卿觉得,这标准该如何制定才好?”
陈首辅花白的眉毛微动,随后恭敬道:“老臣老眼昏花,对洋人贸易又不甚了解,还请陛下选定相关臣子共同讨论后,再由陛下亲自裁定。”
“嗯。陈爱卿言之有理。”端和帝满意点头,手一抬让陈首辅归位,“人选朕尚需考虑,此事容后再议。”
陈首辅回位,眉毛又抖了几抖——可不就是要容后再议?先拉他这么个资历最老的出来各打五十大板再和稀泥,最后提出让双方甚至三方势力的大臣共同参与标准制定。这样后面勾心斗角的事就由他们几个皇子和党鞭去头疼,皇帝则稳坐钓鱼台只管招纳贤士。
若是此时马上颁布人选未免显得刻意,可若说皇帝心里没人选,鬼才信!
这一项议题就勉强算那么过去了,叶老太爷借着前头兵部尚书的身形悄悄活动一下僵硬的老寒腿。反正接下去也就是一堆小事,朝会很快就能结束,再不活动活动腿脚那到结束了可没法脚底抹油了。
却见一个精瘦得似猴的小御史垂眉顺目地从队列中走出来,豁然对着丹墀位置朗声道:“微臣有本启奏!”
端和帝漫不经心,自有小太监接过御史手中奏折呈交司礼监掌印太监朱常喜。朱常喜先是打开粗略看了看,神色一变,随即将腰躬成虾米,转呈给端和帝,低声道:“陛下……这折子是弹劾两淮巡盐御史小叶大人的……”
端和帝面皮微抽,伸手去接那折子。熟知皇帝的手刚碰到那折子,底下不知名御史突然提高音量,同时双膝一屈直接跪了下去:“微臣!弹劾两淮巡盐御史、右佥都御史叶鸿修收受贿银、卖官卖爵、构陷栽赃原两淮盐业都转运司缉私统领刘功新,致使缉私不力需假女流之手!”
“……”怀王纪瞿原本听得还颇有兴致,听到后半句时忽然黑了脸,直直瞪着那个猴精似地御史。
猴精自然不会是真猴精,他有名字叫萧之,乃是分属于两江的省道监察御史,不过正七品的官职。原是没资格进太和殿上朝的,却因其师过于有名,他本人又是传闻如同魏征般诤介敢言,端和帝遂破例给了他特许。
要说他师父是谁,那就是如今任着大理寺卿的王夏有,那个任正七品给事中就敢弹劾寿阳伯一家得到火药桶子,人送外号“斗牛大师”。
有其师父必有其徒弟,萧之也是见天地弹劾两江省内的小官员们。尤其是两江盐政的官和一个孝期偷娶小妾的傅家子侄,三天两头被他拎出来骂。如今两江盐政忽降一个弱冠的小盐院,若是不挨上他几顿骂,那些个老臣反倒认为他和小盐院有什么首尾。
不曾想这小子一上来就罗列了三大罪状,每条罪状皆可致人于死地!
太和殿内又出现一片寂静的局面。上头端和帝眼皮一跳一跳,弹劾的折子捏了一半在手里还未来得及打开细看。下头叶老太爷面色大变想出列反驳,被自家儿子死命扯住了衣袖;前头的兵部尚书好似也悄悄挪动了位置,挡住他出列的路。
任谁都知道叶鸿修自云南任职期满回京时复又成端和帝眼前的红人,不然也不会连升两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