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

大宁朝堂俗例，官位为“缺”，京官和外放各地的州县官按冲、繁、疲、难四字来定缺——

冲是该地当道要冲、繁是该地政事繁杂、疲是该地多拖欠税赋者、难是该地民刁俗悍命盗案件多者。四字具备为最要缺；兼有三字者为要缺；兼有二字者为中缺；仅有一字或无字者为简缺。

白盐井位于西南滇省楚雄与姚安两府交界之地，占冲、繁、疲三字，为要缺之地；白盐井盐课提举则为要缺之职。纵然西南滇省内还有黑、琅另两大盐井，但白盐井地处交通要地；黔国公府的府兵和当地都卫司驻军所在大都要仰赖白盐井产的盐，否则便要多加车马费和关节费去另两大盐井的商人处购盐。

端和帝会动白盐井盐课提举这个位置在众人意料之中，可丢一个在翰林院只待了半年都不到的毛头小子去着实惊人眼球。十七岁的叶鸿修还没到官署呢就已被视为半个死人，不以为意者众。

西南川滇两省地势崎岖、山脉起伏，叶鸿修一行人走走停停了有三四个月才勉强赶在时限最后两天到了官署。此时正月已过，已是端和二十一年了。

叶鸿修出发前带足了银两和保暖衣物，但路途遥远又兼一路温差之大，仍是令他和月笼断断续续病了许久。这让一路同行并保护他们的西南省龙鳞卫指挥同知龙四不爽了很久，一过蜀中省边境便鞭子一甩带着自己的属下“告辞”了。

龙四大摇大摆走时叶鸿修还担心剩下的路程会有波折，不曾想他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拿着拜帖前往驿站请求拜见。叶鸿修原本还纳闷谁回来拜见他这个未上任的末流五品小官，接到拜帖一看，哦吼。

远东贸易有限公司——大宁国内还是习惯唤为“那个金发夷人手下”的川滇两省买办，罗明。

这让叶鸿修稍稍放下悬着的忧心，却又对那种时时被监控着的感觉心生厌恶。

见识过前三河道买办朱志伯后叶鸿修原以为川滇买办罗明也会是文质彬彬的中年人；出乎意料的竟是个须发皆白的花甲老者。他虽然和叶老太爷一般年纪，精神头倒也还不错，笑眯眯的样子配上那富态的身材简直十足十的弥勒佛转世。

但能在索恩手下混到两省买办的必定不是庸人，叶鸿修未敢拿乔，摆足了礼数在驿站内见罗明。罗大官人也没有倚老卖老，面对官员该有的礼节也有。双方寒暄一番后罗明才说明来意：

一是转告十七岁的五品官已请了当地的好汉一路乔装保护于他；二是将楚雄白盐井历年产盐量和人情收入往来等等资料交由他；三是有一封从北大年商馆飞鸽寄来的信，要亲手转交给他。

前面两件事叶鸿修不在意，因为罗明不做他也早就开始在做了。一路上慢悠悠行来时他早已收集了当地的盐课传闻作就任前的准备；但唯独第三件事情，他是无论如何都办不到的。

叶鸿修摒退小厮和驿站驿丞，管不着罗明还在场，抖着手急匆匆拆开那封用牛皮纸包装、火蜡封装的信——或者说，家书。

一展开西洋风的信纸，映入眼帘的第一行就是扭得厉害却极为熟稔的字迹：“给一定瘦了黑了也累了的大哥……”

叶鸿修甫一看见那字迹便是手一颤，险些浮出泪光来。罗明见状便借口退去外间，让他独自安静看家书。

家书很长，写了足足三张十寸长的纸笺。叶云满先是报了平安，然后简明扼要地描述了一遍她这三个月来的行程，说她已随索恩的船队在班达群岛把闹事的荷兰人给揍了一顿，不仅没损失还缴获了两条船；现在已经到了暹罗南部的北大年商馆。

接着她用整整一张半的页面絮絮叨叨地提因为在班达群岛打架时表现贼好，索恩送了她足足五支小巧的短柄镶银浮雕燧发枪和百发子弹；用牛皮小腰带串了绑在腰上，出门就是北大年最拉风的靓仔。又提起她苦练射击，终于从一米外击中枪靶旁的树提升到了五米外打中八环，还学会了用六分仪和看航海图；下一步她的目标是入股索恩的公司划掉产业，必要在三年内搞到一条属于她自己的船。

最后她才轻描淡写地提及在另一封寄往帝京的家书中已请叶老太爷悄悄刊印她留在三一居的陈元振黑历史一千份再散播出去，内容包括但不限于某桃花狐狸的肌肉女装等等。

最后的最后叶云满写了好几行但又全部划去了，只留了短短一行话：“大哥，世界很精彩，但我还是有点想你们了。”

……叶鸿修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将信纸按着折痕又小心翼翼地折回去，放在贴近心口的地方仔细收好。

隔一会听到内室里没动静了罗明才询问过一声后走进来，他见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神情不变但眼角似乎微有泛红，暗叹传闻不假，这状元郎果然与叶八极为要好。

罗明思忖一会，试探着问道：“叶大人可要回信？用老夫蓄养的信鸽约莫七日能将书信送至北大年。”

“……”叶鸿修摇头，哑声，“不必劳烦罗先生，海上消息滞后，只怕小满儿现下已离开北大年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