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前)
有一阵没睡过完整的觉了。
黑夜被分割成一个个折磨人的短剧,有的惊悚,有的焦躁,有的难堪、愤怒,唯独没有平静。
姜远将掉下沙发的被子踢一踢,重新捂住自己,看窗外八月末的朝阳。
在沙发上睡觉醒过来会觉得腰酸,因为整夜不敢翻身,就缩在小小夹角,如同活在某种规则里,被限制,被禁锢,难以脱身。
卧室方向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懒散坐起来,抱着被子看走出来的舅舅,他穿着一身水洗磨白的睡衣,推推自己的方框眼镜。
“小远,马上就开学了,今天去看看妈妈吧?”
他接过舅舅递来的十块钱,听他继续讲:“今天你舅妈要带着妹妹回娘家住一天,白天家里没人,你吃了饭再回来。”
舅舅在一家通信公司营业厅做柜员,即使是在家,说话也和颜悦色。
“起来洗漱,疗养院那么远,早点去早点回。”
“行。”
觉得他回应太简短,舅舅上来揉乱了他的头发:“小伙子,这么惜言。”
镜子上一块水渍恰巧对应他无神的瞳孔,他将头发囫囵梳几下,坐在马桶上机械刷牙,惜言是什么意思来着?
惜是珍惜..言是语言,原来舅舅是说他的话太少了。
他刷牙的手顿住,愣在了原地。
一阵刺耳的闹钟叮铃铃把他震的一个激灵,舅舅已经穿好了工作服,正在餐桌边放置碗筷。
“小远,上完厕所了吗?吃早饭。”
他像是才回过神,连忙漱口,捧水洗两下脸,一脸水气地坐在餐桌边,和舅舅对坐着喝粥。
舅舅又温声叮嘱:“马上就到秋天,妈妈的状态好,你多陪她说说话。”
“知道。”
舅妈趿拉着拖鞋走进厕所,哈欠打到一半就尖叫起来,舅舅粥也顾不上喝了,连忙赶过去。
“怎么了怎么了?”
“又这样!”
厕所的门拉上,将舅妈不满意的控诉挡在里面。
“不是大事啊,就是忘了,你别老一惊一乍的。”
“你说我一惊一乍?多大的孩子了,都高中生,瑶瑶一个小孩都知道上完厕所要冲水,恶心死了。”
恶心死了。
谁呢?谁也这么跟他讲过?
睡不好让他的记忆力变得很差,左半边的脑袋常常感觉沉重又滞涩,完全转不动。
两个小时后,他在一家偏僻的疗养院大门前下了车,在门卫处登记。
“对,我探访。”
很少有人像他一样探访却两手空空,门卫奇怪瞧一眼,挥手示意他进去。
疗养院的住院楼纯白,白得怪异,一进门就是浓烈的消毒水怪味。
走廊正闲逛的老年人满脸沟壑,见到他,呆滞的脸上突然就有了表情,那是在黑暗中见到光亮的神情。
他满脸期待抻抻自己的条纹病号服:“爸爸,你来接我了吗?”
姜远连忙挣脱开这不认识的爷爷,快步上楼梯,无视对方步履蹒跚在后面追问。
“爸爸,你好几个月没来看我了,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一口气爬到三楼楼梯口,在值班护士的单人桌边再次登记,才能进入女病房区。
神情憔悴痛苦的女人在走廊里拉住他的衣袖,两眼发直。
“你知道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吗?你不会知道,是你从来不会正视我。”
“我有时候甚至想不明白,我到底是爱你还是恨你,他把我的宝箱抢走了,红色的,我儿子给的。”
他挣扎几下,可那阿姨的手就紧紧攥着他的袖子,为难之际,隔壁跑出来一个胖胖阿姨,开朗地与他打招呼。
“你又来看妈妈了?”
她挽着攥住他衣袖哭起来的阿姨手臂,相携走远。
他这才走到妈妈的病房前,来到第三扇门前。
妈妈正披散着长发看窗外,身形纤细,一直踮着脚,他伸手敲敲门,没等应答就推门而入。
“小远!”
妈妈惊喜地扑过来抱住他,扬起笑脸。
“你吃饭了吗?”
“嗯。”
他望向那扇封得死死的,根本推不开的窗户。
“你刚才在看什么?”
妈妈苍白的脸上满是小女孩般的天真烂漫:“在看你呀,从你走进来我就看到你啦。”
妈妈翻箱倒柜,认真找东西,随后献宝似的递给他。
“给,儿子。”
一瓶酸奶。
“啊,吸管。”她又蹲回柜子前,似是念叨给自己听的,“喝东西要用吸管,白色的吸管。”
可柜子里的铁罐子当啷当啷撞个不停,怎么也找不到,她急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