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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尽欢。
理查德先生与意大利华裔相谈甚欢,顾不得医生嘱咐,贪饮半杯白兰地,快结束时忽然犯了头疼,理查德夫人为难地将意大利华裔托付给初弦。
初弦起身相送,两人一路用英文沟通至大厅,初弦目送华裔上了车,她微微敛了笑,目光轻怔。
好大一场雨夹雪。
她穿得不多,单薄的云雾蓝针织外套,内搭纯色连衣裙,脚步往里撤,小心翼翼地避开溢漫台阶的薄薄水洼。
近傍晚的辰光,天际蒙蒙,她不确定轮廓模糊的尖顶教堂有没有黑乌鸦。
雾都好容易令人陷入浪漫。
潮冷的天,连绵不绝的细瘦的雨,吸入鼻腔堵滞的香气。
初弦高中学的文科,大学又选择了与古汉语有关的专业,这种奇景下,似乎诞生各种缠绵悱恻的故事都不例外。
但撞上她的不是爱情,而是一位因为地面湿滑险些滑倒的老太太。
老太太在半空中拐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弯,精准无误地避开安保伸出的手。
初弦支出双手,千钧一发之际搭上老太太臂弯。
“真谢谢你啊姑娘。”
老太太心有余悸,站定后不停拍着胸口,演技入木三分地呼出一口好似劫后余生的气:“我喔,最烦来伦敦,每次不是大雾天就是暴雨天,今天更好,又是雾又是雨还下雪。”
初弦抿唇微笑,手还托着老太太,没松。
“您是来旅游吗?”
老太太梳梳一丝不苟的鬓角,又整了整水墨风的裙摆,这才起眼,目光微眯,有形尺子似的丈量。
“不是。”
老太太摇头,口音很有苏杭那地吴侬软语的味道,她在初弦手背上拍了两下,笑问:“我来找我孙媳妇。姑娘,外头冷,咱们进去。”
搀扶老太太进了大堂,初弦环顾张望,试图确认人群中有没有认识老太太的人。
老太太看她模样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眼珠一动,计上心头:“姑娘你忙吗?不忙的话,可不可以陪我饮杯热茶,我们边坐边等。”
初弦点头,想了想,语气柔和地征询:“26楼有一家还可以的中餐厅。要不我陪您去那儿坐?”
“这感情好。”
老太太笑眯眯,溢于言表的喜气。
这家位于26层的中餐厅,初弦和乔微昨天刚来消费,价格还算公道,就是味道差强人意,听说老板是个东北人,不知为何要另辟蹊径开港式茶店。
两人点了七八个菜,其中有道招牌主打的深井烧鹅,乔微只尝了一口就搁下筷子,描得盛气凌人的秀眉皱得夸张,“不如上回去香港出差吃的那家无名小店。小初,下次有机会,我带你去试一试。”
初弦倒是不挑食,只是胃口小,摆盘干干净净,唯一道白灼青菜多动了几筷。
还坐在昨天的位置,靠窗,往下眺一眼,什么也看不清。
可遥遥看一眼,又有一种醉酒时的迷瞪感,仿佛人跌下去,该是跌入一场如云柔软的梦里。
时间针脚拨得很慢,雪势愈渐消弭。
老太太接过很有分量的一本菜单,说一口地道的英式英语。
初弦见她第一眼,直觉这是位很有文化的老太太,她身上有种饱读诗书的自华气度,如今听她口音,猜测果真被证实。
点好餐,初弦挂心异国他乡的独身老人,忍不住问:“您那位孙媳妇,要怎么才能联系上呢?”
老太太双手合十,做了个祷告的手势,口中喃喃有词:“上帝会帮我找到她。”
初弦差点儿被唬住,她磕绊了下,水灵灵的眼底浮上难以言表的复杂。
她半知半解,时过傍晚,天光沉降,餐厅亮起星星珠串,柔和光线描着她懵懂无知的神色。
“我姓云。”
老太太那份云里雾里的祷告结束,笑起来眼角皱纹很深,但不难看出,她年轻时一定是享誉一方的美人。
“你要是不介意,喊我奶奶就可以。”
初弦怔了怔。
奶奶这名词,于她而言太过陌生。
且不美好。
“云奶奶。”她声音软绵,勉强掩饰在笑容后面:“我叫初弦。初见的初,弓弦的弦。”
名是极好听的名,人也是极好的人,非是伦敦灰泞破败的雪,而是南城堆银彻玉的雪。
“弦。好名。”
红茶端上来,云老太太慢饮半口,姿态优雅。
“初月如弓未上弦,分明挂在碧霄边。”
云老太太冲她一笑:“你名字意蕴好呢。”
她懂。团圆的意思。
怔忡地,初弦想起了遥远过往的很多事情。
那些事情多是蒙上了灰,搁在心底一个上了锁的角落。
尘封着,不见日光,潮湿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