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季竹月摩挲着雕花不平的酒杯，片刻后，才徐徐地吐出一口气，抬起酒杯，将酒水一饮而尽。

酒水早已热透，又由寒风冷成最适宜的温度。流入肠胃，蔓延至全身。

一曲终了。

祝贺声如浪潮袭来，官员们纷纷站起身，对瑞王举杯，说些吉祥话。古琴被抬走，仆人将其上的鲜血擦拭干净，除了那根崩断的琴弦，此时的古琴已如崭新。

白璟仪从古琴边退下，回到自己的位置。

侍男沉墨找出干净的手帕，捧着他流血的手指，小心擦拭着。

那道伤口看似细小，实则又狠又深，鲜血连绵着从伤口流出，仿佛流不完似的，浸透了半面手帕。

看得沉墨皱起眉头，忍不住开口抱怨：“公子的手怎么被这般糟践……劳什子古女尊国的古琴，琴弦都又臭又硬，要我看，这分明就是那帮女人附庸风雅的物件，偏用来磋磨男人。”

沉墨是白璟仪乳爹的儿子，与他一同长大，又成为了他的贴身侍男。

两人说是主仆，不如说是兄弟。皇帝早年间好色，后宫佳丽三千，子女不计其数。兄弟姐妹众多，真正将白璟仪当成兄长的人，恐怕只有沉墨这个既没有血脉亲缘，又身份低微的侍男。

白璟仪却只是言语安抚着他，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不在意手指的伤痛，十指连心，却到底比不上真正的锥心之痛、生产之苦。尊严亦然。反倒雀跃于在季竹月的面前，弹奏了一首《湘君入阵曲》。

这是他的夙愿。

他想将自己比做湘君的夫郎，与他一般的爱重妻主，矢志不渝，刚烈守贞，为妻主献出滚热的真心，却笨嘴拙舌，无法宣之于口，只能如鹦鹉学舌，借助乐曲诉说。

白璟仪还记得前世，季兰星回家探亲的那日，也是季竹月出征的前日。

彼时正值暖春，将军府的花园生机勃勃，鲜花绽放，草没膝头。

于纷乱的花卉之中，季兰星头戴环翠，身着华服，如疾兔般飞奔，一路扑入季竹月的怀中。他紧密环抱着季竹月的腰身，靠在她的肩膀上，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语含哭腔，声声絮语。后者便抱着他，轻拍着他的脊背。

若非他们容貌三分相似，是同母异父的亲姐弟。此情此景，竟像极了久别重逢的恩爱妻夫。

而白璟仪这位明媒正娶的将军夫郎，却站在远处，凭槛远眺，看着他们的姐弟情深。

某一刹那，季兰星突然抬头，看向了他。

季兰星今年十八岁，于三月前，被皇帝看中，带回宫中，封为正君。

他色若桃花，面如傅粉，眼尾上挑着，总是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妩媚，如入世的狐狸。此时那双狐狸眼却睁得溜圆，如恶狼的眼眸，恶狠狠地瞪过来。

白璟仪见过这样的目光。

他的父后还在世时，曾这样看过一名受宠的侧君，不久后，那名侧君的尸体便于从井中捞出，面目已浮肿。

这是看着情敌的眼神。

自他搬出后宫，已有十余年没有见到。再次看见，居然在妻主弟弟的身上。

那一瞬间，他顿感荒谬，紧随其后的，便是翻涌而上的恶心感。

直到次日，季竹月披甲出征，临行前，他依然无法平复心绪，说出了诛心的话语。

他不知晓季竹月是否发现了季兰星对她的感情，也不敢确认，总抱着近乎懦弱的念头，想着，以后再问，等她归朝再问，有机会再问。

……以后呢？

没有以后了。季竹月死在了战场上。

乐声停歇。

寿宴结束，宾客们陆续离场。

白璟仪却只是站起身来，并没有离开。

风雪扑面，北风潇潇，吹得人睁不开眼。他的发丝胡乱地飞舞，眼眶冻得发红，却眯着眼睛，在来往的人群中寻觅，仿佛一尊岿然不动的望妻石。

直到看到熟悉的玄色身影，他的眼眸才骤然明亮，抖落肩头的积雪，抖擞神情，快步上前。

间隔了两次生命，他有许多话想对季竹月说，想问她是否喜爱刚才的曲子，问家长里短，问数不清的内容……

可真正与她面对而立，他却遗忘了所有的问题。喉咙堵塞，如茶壶里煮饺子，支吾着，倾倒不出。

“姐夫，不，大皇子，拜见大皇子……您是来找家姐的吗？”在他沉默的时间里，季竹月率先出声。

她的眼睛望过来，神采奕奕，笑意盈盈，嘴唇开合着，说着他听不懂的言语：“家姐正与瑞王洽谈，如今大雪正密，还是雪中烹茶的好时候，估计不饮茶三壶，秉烛彻谈，是不会出来了。您仔细着些，别冻坏了身子。”

白璟仪耳中炸响，只觉得脑袋浑噩，此后便是空茫：“你……你叫我什么？”

季竹月从未如此称呼过他。

哪怕前世，他的婚约在身，也只是恭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