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祸
庭山妖挣扎的气力弱了些,苏聿顺势拉过她的手腕,果然见指尖的纱布已经松了,渗出了深色的药膏。他转开头:“秋分,可否劳你进屋跟容先生拿些伤药?早些时候用的那个便好。”
“好——”秋分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小屋。
余下三人犹在纠结故事的真假。小雪忍不住追问:“先生怎么知道那一定是真的?”
“这个便留着你们猜罢。”苏聿笑,尔后不出意外地看到几张皱成一团的小脸。
小寒抱怨:“怎么先生跟哥儿一样,讲故事总只讲一半。”
苏聿拆着歪七斜八的纱布:“未讲完的故事,落入千人耳中,便有千百个结局,如此,这个故事便能源源不断地继续下去。若是某在此作结,那它的寿命便也到此为止了。”他抬起长睫,朝着庭山妖,“弦姑娘以为如何?”
庭山妖在心底冷笑。编不下去大可直说,何必打这些机锋糊弄小儿。她冷不丁一弯指尖,又挠了他一道。苏聿不躲不闪。
“先生。”
秋分拿来药膏,顺带把正跟容玖学三棱针法的寒露拉了出来。庭山妖闻声用力抽回手,让寒露为自己上药。见状,苏聿也未再坚持,起身让开了竹榻边的位置。
暮色将散未散之时,玦娘提着一篮巧果总算姗姗来迟,见众人候在院中,连连告罪,忙将巧果碗碟摆上香案,又给小小姑娘们挨个整理鬓发裙裳。末了,蓝玺用食指尖蘸了鲜艳的檎丹色,在每人的眉心按上一点红,随后径直朝庭山妖的方向走来。
庭山妖闻到蓝玺气息靠近,警觉地往后躲避。
“别躲,你不算未出阁的姑娘家?”蓝玺不由分说,解下庭山妖面上布条,依样在她眉心浓墨重彩地印了一记,“拜月的礼便让玦娘代劳,不过愿可得你自个儿许。”
庭山妖不晓得她搭错了哪根筋,费力哑声:“你信这个?”
“不信。”蓝玺擦着手,“但你姑且信一信的好,指不定哪位神仙真乐意救你。”
神仙?庭山妖冷笑。
立在一旁的容玖忍俊不禁,瞥见苏聿正盯着庭山妖的瘢痕,神色难辨,咳了一声收起笑意,暗暗用手肘碰了碰他。苏聿转头,淡淡一笑以示无碍,随即看回院中拜月的女童们。小小姑娘们神情郑重,双手合十,鲜艳的红指甲即便在幽深夜色下,亦泛着晶莹的光。
一侧,因嗓子疼痛,加之不欲让女童们听见,庭山妖声音很低,带着漠然:“乞巧所求,或貌美灵巧,或如意姻缘……较真起来,无论哪种,于吾等皆无意义。今日不过陪她们凑个趣儿,倘若神仙有灵……何至于此。”
何至于总角小童堕成孤鬼,何至于她守着败体一具不舍凡尘。
又何至于蓝玺——
她微微仰面,不言而喻。
蓝玺嗤声笑出来:“既已活着,不如糊涂。”她点了点庭山妖的脑门,“似你今在炼狱,倘若再不骗一骗自个儿,如何捱得下去。”
庭山妖沉默以对,苏聿容玖亦未作声,这一处便安静下来。
晚风拨动枝叶,吹散了雾一般升腾的轻烟,略熏灼的香烛味被湿润的草木气息浸得淡了,间杂着稚嫩的祈愿声,被暖黄的烛光拢进去。边缘是倾泻而下的月色,在熙熙融融的香案前与寂然的檐下竹榻之间,划出一道模糊的界限。
上香毕,玦娘教小女童们穿七孔针,不久便听到小小的欢呼声。苏聿分神瞥向一边,庭山妖已重新缚上了双目,倚着软枕,分不清是在看小童们,还是又睡着了。正想拾起半耷拉在地上的外袍给她盖上,竹榻“吱呀”一晃,但见蓝玺直截打横抱起了庭山妖。
“……”
“堵在这儿做什么?”
见苏聿一动不动地站在阶前,蓝玺蹙眉:“还不让开。”
苏聿默默往旁挪了两步。
险些忘了,蓝玺是炼铁锻钢的铸剑师,不能被她年迈的外表欺骗。
许是喝了药的缘故,庭山妖睡得极沉,容玖临下山前又为她刺络放血了一遭,她也未疼醒。直到翌日午后,玦娘见她迟迟未醒,心中不安,取来特制的香放到她鼻下熏了一熏,庭山妖才迟钝地颤了颤眼皮。
半梦半醒间被喂了一碗药,又过了小半时辰,她方算醒透。处暑和立秋在外头洒扫院子,泼水刷洗声间杂嘻嘻哈哈。窗沿的陶瓶里换上了新鲜的野花,气味有些呛人的苦涩,却并不难闻。她不由得伸出手去,想碰一碰花瓣,头皮忽地一麻。
玦娘忙松开梳篦:“妾失手,是不是扯疼了?”
庭山妖慢慢放下手:“……无妨。”喉间仍有不适,较之昨日却好了不少,她闷声清了清嗓子。
“玦娘可是没睡好?”秋分一边擦洗屋内的几案瓶罐一边问,“昨夜看你精神就不大好的模样,早上也是,熬出了锅葱花瘦肉的甜粥。”
“只是不慎误拿成了糖罐。”玦娘有点尴尬,用手背捂了捂脸颊,“没有什么事。”